新官上任,理应有单独的办公室,曹院长以“暂时没有空房间”为由,拖着不办。许杰笑呵呵的,半点不介意。该是他的,早晚跑不掉,他深谙其理。

  许、洪之争,天平逐渐向许杰倾斜,洪哲十分焦急。好在他父亲在政府大院里工作,官职不大,人脉却广,三不五时地就有人给祁院长电话,有为洪哲洗脱、鼓吹的,有施加压力的,有一个甚至是祁院长以前的老上级。洪父手段老到,他明白祁院长不是等闲之辈,硬的软的,面子里子,样样不能缺,所以专程治了一桌酒席,请祁、曹等正副院长,以及新升的院长助理许杰。作陪的有区文广新局、反贪局的领导,那潜台词不言而喻。

  席散后,洪氏父子提出“送祁院回家”,在车上把该送的送了,该说的说了。祁院长笑说:“太客气了,小伙子不错的,就是有些地方不太成熟,还要锤炼。”洪父笑着说:“我们家亲戚朋友虽然多,但是小哲这孩子还得您亲自调教。他不听人家的话,单佩服您一个人。”祁院长笑道:“是的,好比小学生怕班主任。亲朋好友再多,发成绩单的还是老师啊,哈哈,哈哈。”他用一个小小的威胁挡回了洪父的威胁,心想:“看不出来,洪哲爸爸为人倒厉害。”

  年底许杰评上了“优秀工作者”,洪哲评上了“先进个人”。祁院长说中层干部年龄结构老化,曹院长立时圈定了三个而立之年的候选人,供祁院长选择,洪哲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祁院长沉吟道:“上次那个林芝,说小洪指使她诬陷许院,提了他,是不是不太好?”曹院长心道:“饭都吃了,礼也收了,还要作秀。”当下笑道,“那种人反复无常,哪能作准?我看她就不像是靠得住的。洪主任和许院都是受害者。”祁院长叫了另两位副院长征求意见。一把手的民主相当于美国人的公平,基本上只有他们自己有最终解释权,副院长们都笑着说:“祁院您看呢?”

  “看”的结果是洪哲补了部门正主任的位置,比之许杰跻身领导层的风光,是不能同日而语,但也只差一级,至少能盯着许杰的背,不会被甩得看不见了。

  年关将至,晚上研究院上下将到饭店聚餐。许杰一边等出发,一边在QQ上和郭絮聊天。自从在“戚氏作坊”的实验电影展中结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郭絮有时看了他的博客,会和他漫无边际地侃上一番。许杰见办公室没什么人,就发了个“痛苦”的QQ表情。郭絮迅速敲了一行字说:“怎么了?升官还叫苦?”许杰打字道:“天天写八股,怎能不叫苦。”郭絮发了一个笑脸说:“院长助理过几年就是副院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就忍一忍嘛。”许杰说:“不忍还能怎么样?”他把新写的一首奉命之作发给郭絮:“春节搞一个大型活动,我负责撰稿,你看看我写的都是些啥。”

  他和郭絮同步欣赏着对话框里的“作品”片段:


  男:为了实现“文化亭湖”的战略决策,

  为了区委、区政府的一片厚望。

  女:魅力亭湖来了,

  魅力亭湖来了,

  齐:魅力亭湖,来了!

  男:发挥优势,彰显特色,品牌化路线走得淋漓酣畅;

  女:立足基层,深入社区,推动主题活动的纵深发展,

  男:2009、2010,它一步一登高,把那新的台阶上。

  女:昨日是红红火火,今日是轰轰烈烈;

  男:今天的踏踏实实,明天的浩浩荡荡。

  女:之所以有如此局面,

  男:之所以有如此盛况,

  女:是因为各级领导的扶持关怀,

  男:是因为活动小组的策划周详。


  郭絮来了回应:“哈哈,万分同情。”许杰笑说:“还有一段压轴的在最后,不可不看。”郭絮发个调皮的表情说:“愿意拜读。”


  女:你是亭湖的名片,你是亭湖的形象,

  男:你是亭湖的魅力在炫丽地绽放!

  女: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沿流一万家,

  男:如火如荼旧光景,可歌可颂新繁华。

  女:干部群众携手同心,精神面貌昂扬向上。

  男:丰硕成果一新耳目,魅力亭湖前路辉煌!

  齐:前程似锦,前途无量,魅力亭湖,前路辉煌!


  郭絮笑评:“同样是喊口号,你喊得比人家精致。”许杰回她说:“再精致十年我就神智失常了,届时你到我市第三人民医院——俗称疯人院——来找我。”郭絮笑道:“我不信你这么脆弱。你是个极其敏感但也极其坚韧的人。”她又加上一句:“不是坚强,是坚韧。”许杰对着电脑屏幕默想:“郭絮跟我就只一面之缘,可是了解我超过慧芬。”慧芬发脾气时爱说:“我还不知道你?”她知道他什么?他真的感到茫然。

  于茜催他走,他便和郭絮道了晚安。郭絮说:“不算晚,不过安吧。”

  曹院长订的饭店离单位有一段距离,许杰和于茜以及另两个新进单位的同事共同打了个车过去。祁院长因为上次旅游住的酒店太寒碜,这次格外叮嘱了一下,说一年到头难得大规模聚餐,要找一家好的,不用太考虑钱。曹院长千挑万选,选了一家装潢豪华、价位适中、地理位置较偏的饭店。祁院长做事仔细,特地去视察了一下,总算满意。

  马路上灯影交辉,商家各各打出春节特惠的横幅,一派过大年的氛围。许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说:“这几年变得厉害。”同事笑接:“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都会了。”许杰笑笑说:“你们看过徐克的电影《妖兽都市》吧?那里面有句台词;‘你看这个都市多么寂寞。’”同事笑说没看过,又赞“许院就是一本书,我们小的都想跟您学习。”许杰笑道:“我本来想写一本书,现在只能背背书了。”于茜因许杰力荐,接替了洪哲空出来的部门副主任的职位,也是中层干部了。她笑道:“听说祁院钦点了副主任以上个个要出节目,你还是唱歌吧?”许杰笑着说:“你呢?”于茜笑道:“诗朗诵吧,找一首唐诗。”许杰说:“对,还是唐诗宋词有味道。”于茜看他衣领子竖得高高,便取笑他说:“车上有空调,还裹得紧紧的舍不得脱,这衣服是跟人家借的?”许杰一笑,知道于茜当着新人的面,越发要显得和自己没上没下,亲切随便,以突显她的地位,因此依她的话脱了外衣,给足她体面。

  到了饭店,新同事抢着要付钱。许杰挡住他们说:“你们小年青才参加工作,能有多少钱?不要跟老同志争了。”两个同事收回钱去一递一声笑道:“许院哪儿老啊?如日中天!”

  饭店里张灯结彩,暖洋洋的金色灯光洒遍全场。一楼正厅全包下来了,六桌人坐得满满,说笑声、音乐声,响成一片。许杰笑道:“不好意思,迟到了。”祁院长笑道:“待会儿罚酒一杯。”于茜坐到自己部门的那一桌,许杰则是和祁、曹等一桌。

  人到齐了,祁院长致新年贺词,曹院长率领大家鼓掌。之后开吃,碰杯。同桌间、不同桌子的人之间端着酒杯穿梭来往。杯子里晃着白的、红的、绿的、橙的、乳白的各色液体。酒过三巡,祁院长、许杰等五位领导到另五桌敬酒,洪哲谈笑自若,于茜笑意盈盈。

  东北角的一桌是退休的老同志。许杰随祁院长敬了全桌,又单独额外敬了衣主任和范老师,说:“衣主任是我的老上级,有知遇之恩。范老师是我的启蒙恩师。我刚来的时候,哪儿懂什么短剧啊?都是跟着范老师和熊导学的。”衣、范二人连连谦逊。

  祁院长微微一笑,熊导是前任唐院长信赖的大导演,改朝换代后,祁院长从不请他。许杰无心之失,尚未意识到,好在祁院长也没太往心里去。

  倒是范老师感动了。他是看着许杰成长起来的,许杰扛道具、烧开水的时候,他已是国家二级演员。后来为了些说来话长的原因,他靠近洪哲,疏远许杰。现在许杰高升,仍以弟子自居,还是当着别的老兄弟姐妹的面,他打从心眼儿里舒坦。二人碰了杯,范老师说:“多出好作品!”许杰笑道:“争取不辜负范老师的期望。”他谦虚得颇有分寸,不过火也不失礼。各位老同志对他好感倍增。

  酒菜吃到六七成,新年祝福说得词穷力竭之际,文娱表演开始。这不是平常正式的演出,饭店也只有一个简易的台子,反正是内部小聚,也无所谓,连妆也不化的。

  祁院长与民同乐,讲了个笑话,乐翻了全场。至于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笑,不必深究。

  曹院长现场作画一幅,水准尚可,洪哲等卖力喝彩。她只是浅笑,端然雅致。

  另两个副院长说了段相声,讽刺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内外不一。许杰笑着拍手,想“这节目倒像是冲着曹院去的”。

  他唱了首歌,《岁月轻狂》。许久不唱,小试牛刀,依然游刃有余。几个新同事早已风闻许杰歌唱得好,今天这一曲还是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他选的歌很独特,新年晚会上一般不会出现的风格,声音是清亮中带沧桑,像是轻易就能触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连洪哲、曹院长也承认他的感染力,在这几年里,此刻,他们对他的敌意暂时减到最低。

  于茜是知道一点许杰家里的事的,她听到的就不只是悦耳,还有他萦绕多年的对流金岁月的无限追怀。

  “水一般的少年,风一般的歌;梦一般的遐想,从前的你和我。手一挥就再见,嘴一翘就笑;脚一动就踏前,从前的少年……”

  她没见过少年时的许杰,她想那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许杰唱歌不比以前,过度关注别人的反应,非得听众啧啧称叹才能过瘾。从大学时代,他就更多地把唱歌视为自娱。听众是一个还是十个,麻木还是投入,都不怎么要紧。

  “……起风的日子流洒奔放,细雨飘飘心晴朗。云上去,云上看,云上走一趟……”

  此时他确如于茜所想,边唱边怀念往事。但同时,他又仿佛不仅是感慨他自身,还是代无数有过美好过去的人发出感喟,一种既包括自己,又涵盖众生的悲悯。这一层超拔,却不是于茜能懂得的了。

  许杰唱过后,洪哲的舞蹈、于茜的朗诵,十来个年轻男女的兔子舞,各尽其妙。那“兔子舞”像许杰小时候玩的“开火车”,后一个人搭着前一个的肩膀,一串串起一长列,齐迈左腿,再齐迈右腿,在强势的“的士高”中绕场一周,把六张酒桌的笑声推向了最高潮。

  喧哗中忽有一声唱,压住了全场。那声音把张国荣的颓唐、慵懒、迷离、渴望,诸般复杂特点呈现得妙到毫巅。演唱者手握话筒,缓缓走上舞台。他一身绿衣,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一对清冷冷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便身不由主地安静下去。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但是只唱了一段;第二段,同样的旋律,却拉长了节奏,变成了陈楚生翻唱的《天长地久》。这本来就是同一首歌,只是张版较快而陈版较慢,张版略带舞曲风格,有摇曳的风情,而陈版如潺潺流水,更洁净,更抒情。他一个人唱出完全不同的两种声线,每一个细细的转折,小小的波动,微微的花腔都诠释得纤毫毕现。但他的处理还是有所不同,歌声从他口中出来,像一条看不见的游龙,在六桌人间逶迤环绕,散发出辉煌而又妖魅的气息,中人欲醉。

  许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中直叫:“慕容!又是他!总是出其不意,总是技压群雄,总是让人不安!”

  在老家时,卡拉OK厅里,他见过慕容;在大学,“十大歌星赛”上,他又看见了他。今天,年终岁末的聚餐上,慕容竟然第三次做了不速之客。他次次随歌而来,带着不可测的神秘阴冷,大男人却有女人气,柔媚却又凌厉森然。

  慕容唱着唱着,陡然间调门一变,一个嗓子同时发出张国荣和陈楚生两个人的音来,沙哑、低沉、磁性与清澈、干净、明亮急速交缠,回旋往复,仿佛一道乌光、一道白气在空气中扭成了一股,泾渭分明又难解难分。

  他冷峭地打量着台下的男女老少,嘴角一丝嘲弄地笑。而祁院长、曹院长、洪哲、于茜、范老师、衣主任等人全如同被他慑走了魂魄,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则在座位上用力挥动着双臂,像童话里听到魔笛不得不起舞的小孩。

  慕容唱完了,从台上下来,走过许杰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许杰回看他一眼,并不回避。厅内鸦雀无声,针掉到地上也能听见。慕容就在一片肃静中穿过酒桌,扬长而去。

  他一走出人们的视线,室内立刻炸了窝,讨论,询问,猜测。祁院长问是否是曹院长安排的特别节目。曹院长发誓赌咒,坚决否认。一向从容淡雅的她,这时也失态了。洪哲怀疑是许杰的阴谋。于茜等则莫衷一是,各抒己见。

  类似的场面许杰已经见过两次,他跑到外面僻静处给他母亲打电话,问清楚许夫人一切安好,许局长在狱中也还平安,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依他的经验,只要见到这个自称慕容的人,许家就会有人遇到不幸。他挂机前再三叮嘱许夫人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晚上锁好门窗;又发消息请田明辉、吕瀚洋、李漓就近照顾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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