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八点半,文学院几十号人在单位大楼前集合。天是黑漆漆的,灯光照上去,像一层浮油,滑得起腻,却照不透夜空深处。

  温度很低,男男女女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戴着帽子。上车时间到了,众人请祁院长、曹院长等四位院长先上车,随后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同志,再后是许杰、洪哲等中层干部——许杰这时已提了正主任,于茜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事业编制,不复是矮人一头的借用身份了。

  祁院长拿着导游专用的话筒,伴着强烈的“嗡嗡”声说:“今天叫大家在车上过夜,不好意思。不过路比较远,景点比较多,不早点出发怕来不及玩。”许杰等纷纷表示理解。祁院长笑着摇摇手,按下一片嘈杂说道:“这是近五六年来我们第一次出门旅游,希望大家玩得开心,游得舒心,我才能放心。”众人都笑了。许杰笑着想:“五六年来第一次,言下之意是你的前任唐院长从来没关心过职工。”祁院长举重若轻,不放过任何微小的诋毁政敌的机会,许杰实在不能不佩服。

  车开出一个多小时,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众人渐渐都睡着了。于茜睡得很熟,嘴角一丝笑意。许杰忽然想起一部恐怖片,说一车子的人睡着了,醒来后只剩下五个人。司机还在驾驶座上,头没了……他笑了,心道:“如果没了头的是洪哲,消失了的是曹院,那才叫苍天有眼。”

  次日上午,过了收费站,驶入江苏地界。曹院长带着总务科的人挨着座位发早餐。有祁院长在,她永远显得任劳任怨,偶尔还和新人说说闲话,以示亲民;和许杰开开玩笑,以示和谐。许杰出于同样的考虑,也笑着跟她和总务科的同事搭话,夸赞早餐营养又可口。

  后来导游提议玩一个游戏,每人说一个带数字的成语。许杰说一心一意,洪哲说千姿百态,洪哲旁边的男同事说一筹莫展,于茜说九死一生,另一女同事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曹院长说五花八门,祁院长则笑说七上八下。导游等大家都说完了,才笑呵呵地说:“大家把刚才说的成语,放到‘新婚之夜’这个语境当中。我要一个一个地问你们,你们要做出合理的解答。”

  许杰:“新婚之夜,一心一意——难道还有心思干别的?”众笑。

  洪哲:“新婚之夜,千姿百态,说明……嗯,技术比较全面,生活质量比较高。”众哄笑。

  男同事:“新婚之夜,一筹莫展……”满车的人都笑翻了。他到最后也不能自圆其说。

  于茜倒是落落大方:“女方九死一生,说明嫁对了一个身体健康的好男人。”大家都笑说:“这话很对。”

  导游问那女同事:“新婚之夜,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是把您先生急死了?”女同事捂着嘴笑,半天才说:“欲迎还拒,这样可以增加情趣。”

  曹院长见导游走过来了,便笑道:“新婚之夜,五花八门,总比只有一门的好。”导游笑道:“倒跟刚才那位洪先生的‘千姿百态’很合拍。”曹院长笑着只作没听见。洪哲看了她一眼。

  轮到祁院长,大家都笑闹着要他解释。祁院长笑说:“新婚之夜,七上八下,说明很忐忑,可见新郎很单纯,给新娘的是一份最纯洁的爱情。”导游带头鼓掌,说:“哇,堪称今天的最佳答案了。”洪哲旁边的男同事却轻轻跟洪哲笑道:“七上八下,只有十五下,证明新郎不行,太快了。”洪哲也轻笑道:“小心祁院割你的舌头。”

  那导游一路上不断活跃着气氛,接连抛出了五六个游戏。这样说着笑着,不觉已到了两大目的地之一的A市。

  曹院长让总务科主任联系当地的接待方,把一车子人拉到旅店放下行李,登记住宿,除了正副四位院长,其余都是两个人一间。男性成员多出来一个,曹院长把这“一人住一间”的舒适待遇给了洪哲。车上跟洪哲邻座的男同事笑道:“洪主任年轻英俊,独守空房,半夜三更别叫特别服务啊。”洪哲笑道:“我好歹也是已婚一族,什么没见过,至于犯这种错误吗?”说得大家都笑了。许杰也跟着笑。

  半夜里许杰给冻醒了。曹院长为求省钱,找的是一家中等偏下的宾馆。各方面条件算过得去,唯独空调不行。许杰怕惊醒正在酣睡的另一个同事,蹑手蹑脚套上衣裤,摸到值班的服务员那里多要了一床被子。他捧着被子往回走,路经洪哲的房间,瞥了一眼房门,脚下丝毫不停,走过去了。

  洪哲房里多了个女人,是各大城市不正规的宾馆里都有的那一种。这是个身材丰腴的魅丽女人,年龄偏大了点,但是洪哲不介意。她的灵活完全不像她的年纪。洪哲停下来,那女人问:“怎么了?”洪哲说:“换换,你在上面。”那女人一怔,媚笑道:“你好坏!”洪哲的妻子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属于在床第间被动木讷的那一类。洪哲向来引为憾事。

  他朝天躺着,双手攀着她上身,轻轻摇晃,粗重地喘息着。叠加,叠加,他控制着呼吸,努力延长这销魂蚀骨的滋味。他看到那女人面色潮红,通了电似地颤动,得到一种深深的满足。深深的,深不见底……在决堤的一瞬间,他的灵魂涨满了,急欲出窍。向上,向上,力挺……曹院是挺他的,他愿反过来力挺她……报答还是索取?熟透了的风韵,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他冲了澡出来——他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事前事后都要洗一个热水澡的——那女人已经不在了,味道还在,安全套的纸壳撕在一边。他把它拿在手上看了看,揉起来扔掉,忽然若有所失。要不是这晚找了女人,他不会正视他内心的隐秘。可是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去招惹她,除非她愿意——她会愿意吗?

  当天在A市游览了两个景点,次日一早又再出发,中午时分,终于赶到了另一大目的地G市。

  众人在一天半的时间里一口气玩了三大名山。这些平日坐惯了办公室的老老少少东倒西歪、异口同声地喊累。曹院长笑道:“祁院早就猜到你们吃不消,行程安排是劳逸结合。下午有跑得动的就上街购物,买土特产;跑不动的就在宾馆休息。今晚自由活动,给你们时间吃小吃。”许杰、洪哲等直说祁院长英明。

  次日上午,他们去了茅山。算命的相士从山下追到山上,说祁院长是巨商,说曹院长是阔太太命,许杰“出身虽然贫苦,后半辈子却享福,大富大贵”。许杰想:“你们也够绝的,错误率百分之百,还把我的遭遇颠倒了说。”

  茅山的老子铜像极大,左掌下还有个巨型马蜂窝。许杰对于茜笑道:“马蜂很聪明,把家建在铜手掌下面,风吹不着雨打不到。”那手掌俯着向下,是天然的避风港。于茜端详了一会儿笑道:“拿根超长的竹竿子捅一捅,让它们知道道家的创始人也维护不了它们。”许杰笑道:“你是美国人啊?没事去打伊拉克,打阿富汗。”于茜笑说:“这些小国家还就吃亏在没后台。”许杰笑着说:“反过来也一样,只要搞垮了他的后台,就容易收拾他了。”于茜“嘘”了一声说:“有人来了。”许杰笑道:“怕什么,我在说马蜂。”

  午后,在一天最和暖的时节里,许杰等去了宝华山。山势延绵,中间一峰独峙,三十六峰环绕,形若莲花。众人随着导游一路赏玩,见林壑秀美,峰峦绮丽,洞泉深幽,烟霞缭绕,均是赞不绝口。许杰把梁代高僧宝志禅师讲经传佛的故事说给大家听,有些细节连导游也不知道,祁院、于茜等都夸他博学。

  宝华山号称“律宗第一名山”。隆昌寺梵宫巍峨,殿宇开阔,伽蓝千间,气势宏大。导游显然颇为自豪,讲得滔滔不绝,逸兴横飞。洪哲笑说:“茅山名气大,宝华山以前没听说过,想不到还挺有逛头的。”男女同事都有人附和。许杰心中冷笑:“那是你们无知。”

  隆昌寺后,是明代建造的铜殿和无极殿。于茜想让许杰进一步展才,故意问许杰:“明明是木头,为什么叫铜殿?”许杰说:“本来是铜铸的,阳光一照,非常气派。后来毁掉了,改用木头重修。”于茜感叹:“多可惜。”铜殿两侧是无梁殿,导游便说:“左为文殊,右为普贤,没有横梁,只用一道砖券代替。”曹院长插口说:“所以叫无梁殿?”导游称是。许杰笑道:“无梁跟无良谐音,不注意听还以为是说一个人没有良心,丧尽天良。”曹院长笑而不接。洪哲笑道:“我就不会这么联想。”这次是许杰笑而不答。洪哲感到许杰这天特别的气定神闲,仿佛胜券在握,只是引而不发。许杰知道他在揣摩自己,假装不留神,由他去自惊自怪。

  大部队走着走着就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分队。许杰不想别人拿他和于茜传什么诽闻,所以并不总跟她一起。此刻他特意加快步伐,抢在所有人前面到了西面的山峰。不一刻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洪哲来了。两人都笑笑。洪哲说:“你脚程好快。”许杰笑道:“一步慢步步慢。”洪哲岔开话题说:“大作家,给解说解说,这边又有什么典故。”

  许杰也想不起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便慢条斯理地告诉他:“那块巨石像平台似的,传说是梁武帝和宝志禅师在那相会,又称‘会君台’。”洪哲说:“也是两个人。”许杰说:“也是?”跟着便明白了,笑着说道,“我虽然比不上大德高僧,还算有点慧根,充充宝志禅师的徒子徒孙还可以;你横看竖看都不像梁武帝啊。”洪哲笑了笑说:“许主任,我们非得这么说话吗?”许杰笑道:“这里就你跟我,不用演戏。”洪哲并不动怒:“就因为这里只有你跟我,我们能不能敞开来好好聊一聊?”

  许杰暗笑:“好小子,真滑头,看出我今天神态和平时不同,打感情牌探我的虚实。”他同时也警戒自己,要把情绪隐藏得更好才行。既然被洪哲看出来了,就证明修炼得还不到家。

  洪哲说:“怎么不说话?”许杰说:“洪主任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洪哲不语。许杰明知对方是另有所图,但几年来首次听到从前的兄弟不打官腔,依稀回到了他刚来时无拘无束的状态,心中稍稍一软。许杰试着研究自己的心理。单凭一个洪哲,不会立刻就激起他情感的涟漪。但是洪哲所代表的,还有大学校园的浪漫,有歌舞激情的青春,有许家、谢家回光反照阶段的美好回忆。洪哲不仅是往日的朋友,还是旧时无忧无虑、幸福得令人沉醉的空气的象征。某种意义上,他是唯一一个维系着许杰的“当下”与“过去”的人物,是无可取代的链条和纽带。许杰说:“什么都不用说了,同事也是缘分,是不是?”洪哲笑着说:“是。”

  二人登台眺望。北方长江似带,烟树飘渺。东面金、焦二山掩映于江山之间。西面的栖霞、牛首山则隐在茫茫云海里。洪哲想:“套不出你的话来,就得先下手为强,把你抹黑搞臭,让你说什么也没人信。”许杰却想:“有什么算盘还是回去再打。在这样飘然出尘的地方,谋算他人,就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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