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医生给的药果然灵验。按照他交代的方法,我们将熬好的药水给永强敷在长疮的地方,一天后,疮面的红肿现象就消失了不少;两天后,疮面变得瘪平,三天后疮就结痂了,永强也不怎么挠头,不怎么闹人了。


       可是这些天我却发现,顺儿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起来,仿佛心头压着万千心事。要么是他叫了我之后,欲言又止,要么是我叫了他几遍他才从沉思中走出来。


       我决定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


       九月十五是诗月的生日,我们请姐姐姐夫来家里吃饭。自从和顺儿结婚以后,我和姐姐就少有见面的机会,一来她年龄也大了,不像以前还有那么大的劲头到处走走。再加上我们又搬回了队里,相隔远了,她也就不常来了。二来我自己拖着两个孩子,哪里也去不了。虽说不常见面,但彼此间的想念与牵挂却是天天都有。早就盘算着和姐姐见个面,于是借着诗月过生日把她和姐夫请了来。


       姐姐给诗月和永强一人带来了一件新衣裳,还带来了几个玉米面饼。这在眼下算是比较高档的食品,我们大人都只是一人吃了半个,剩下的都给诗月和永强吃了。姐弟俩吃得很开心。他们平时也没什么零食可吃,饭菜也只是一味的红薯叶子和高粱面糊糊,以致身体严重缺乏营养,黄皮寡瘦,像两根干柴棍儿。


       饭后在闲聊时,姐姐说,她来时看到了郝医生,好像是疯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里抓着一把干草,逢人就给一根,说这是治病的好药。还说自己是好人,千万莫要打他。


       “想不到这个龟儿子也有今天。他啷个变成这样了呢?”姐姐问。她没有看向我们任何一个人,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我,问顺儿。


       我看看顺儿,他正眯着眼睛抽烟。我没有回答姐姐,事实上我也回答不出来。


       姐姐姐夫走后,顺儿道:“有一个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要说实话。”


       “啥子事情?”


       “本来嘛,这个事情不该我问,如果全有在的话,就该他来问你。现在,就让我来替他问吧。”他干咳了两声道,“别人都说——都说,永强是你跟那个姓郝的生的娃儿,你啷个说?”


       “我啷个说?我无话可说!”


       “为啥?”


       “因为这就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声音,因强烈的气愤而抖动不已,感觉舌头都要一起掉出来了。 我不禁冷笑,“顺儿啊顺儿,你不晓得他是个疯子吗?”


       “我知道,而且就是我把他打疯的!”


       “你说啥子?!”这个消息真令人吃惊异常,我看着顺儿,半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末了才想起一个问题:“他跟你有啥子关系呢?”


       “如果你跟我说实话——我就告诉你我跟他有啥子关系。”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得干干净净。


       好嘛,还要跟我讲条件嗦?我就告诉你嘛。我在心里说。


       其实,从我们开始对话起,我就在想该不该把以前的事告诉他。现在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感觉他的秘密比我的还多。我们本是夫妻,以秘密换秘密,也不存在谁对谁错、谁亏谁不亏的问题。


       “永强是我和全有的娃儿,这一点谁都说不脱,不信问天老爷,天老爷可以作证。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他为啥子一见到永强就说是他的娃儿呢?还有,你妈妈是不是也是因为你和他的事才走的?”


       他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一位掌握了受审之人充分证据的法官,早就准备好了要将一个千年沉案在这一刻审个水落石出,而我也早就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只是,但愿他不要审出个冤假错案。

      

       我毫无隐晦地、一五一十地将三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说给他听,那是烙在我心头一辈子的耻辱之印,虽然已经结痂,但疤痕之下所掩盖的,依是屈辱的血液被堵塞般的疼痛。现在,我不得不将这层疤再次揭开,让血流得满身都是。


       “我和他的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该告诉我,你跟他有啥子关系了吧?”我说。


       “妈的,龟儿子!老子跟他是仇人关系!”


       顺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他痛苦地大叫,“竹香一个,你一个——这是血海深仇!妈呀,啷个这些事情都让我遇到了,难道是命中注定吗?!天哪,天哪——”他双手握紧拳头,把桌子接连捶得震天响,黑肤色的脸庞涨得通红,像一团正在往外喷射熊熊火焰的炭火。


       “啥子?你说啥子?竹香?竹香啷个了,你说清楚呀!”

 

       “她也遭了那个龟儿子污辱了呀!唉!”


       “她啷个也……?”一时间,我心中堵得发慌,悲愤之情难以形容。我不能想象,竹香,一个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子,一个在我眼里堪称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老队长的女儿,竟然也难逃郝医生的魔爪。这个世界,对于女人,还有什么爱护与眷顾可言!


       “我不晓得,当时她还没有结婚,我们也已经没有耍了。她的父亲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又没有钱,就不让她跟我来往了。我在煤矿山上听说,她被那个龟儿子糟蹋了……如意,你晓不晓得我当时是个啥子心情?如果当时在这里,我非得要找他拼命!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婆娘,居然也被他……唉!那一天真的是太便宜他了,只是打了他一顿。他见到永强就说是他的娃儿,真是不要脸!我……我今天不砍了他的脑壳,誓不为人!”


       说着,他便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


       我说:你干啥子,快点把刀放下,会出人命的!


       “人命,人命是个啥子东西?比起他害的人,砍他十回脑壳都不冤枉!早晓得把他阉了,看他再去祸害人!”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我使劲拽住他,“顺儿,顺儿,你莫去,报仇不是这样报法的!他已经疯了,你为一个疯子去拼命划不着噻!况且他又治好了娃儿的脑壳。”


       “啷个?你还在帮他说话嗦?你们是不是还是有事,不然你啷个要拦我?”


       这句话噎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好好,你去吧,你去吧。我不管你了!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理他了。他果真拿着刀出去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郝医生这个色魔,真的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甚至比任何人都想让他立刻就死掉,被阎王爷打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我又不想让顺儿去杀他,不想让顺儿因为沾上了这个恶魔的血而身陷囹圄。顺儿现在是我至亲的亲人,我真的害怕他再有什么闪失,一旦如此,那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个家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可是顺儿冲动、暴烈的脾气,却是让人无可奈何。


       我把所有不好的严重的后果都想了个遍,越想心中越慌乱。天黑尽以后,我把两个孩子刚刚安顿到床上,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我刚走到门口,顺儿便像一股旋风刮了进来。


       “你——”他的样子有些惊慌,预兆不祥。一个“你”字出口后,我不知道还能说啥。


       “那个龟儿子做了水鬼了!”顺儿的惊慌中仍有一丝兴奋。“真是报应!活该!”


       “你把他啷个了?砍死了?”


       “哼,不用我动手,他自己滚到堰塘里头去了,十有八九淹死了。”


       我给他倒了碗茶,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我刚到卫生所,他就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了,浑身脏兮兮、烂兮兮的,简直不像个人。我一看心就软了,拿着刀硬是下不了手。可是他看到我就跑,还大喊大叫的,我追过去想叫他莫喊,谁晓得他就直直地往堰塘那边跑,我想叫他莫跑了,听到坡上有人过来了,又不敢喊,只好返回来。后来就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估计是他滚到堰塘里头去了。”


       “阿弥陀佛,你没有杀他就好。”我长舒一口气,继而又担忧道,“没有人看到你吧?”


       “我想没得事。天黑成那样,就是有人来也根本看不清楚我。”顺儿依然沉浸在复仇的兴奋中,“都是他自找的,害了那么多人,老天爷都要灭他,龟儿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理说,顺儿是替我报仇,我应该感谢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还在睡着,顺儿便叫醒了我,“快点起来,给我收拾一下,我要走。”


       “走哪里去嘛?”我迷迷糊糊地问。


       他看着我说:“都怪我,是我太莽撞了,当时光想着报仇,没有考虑那么多。我追了他一路,肯定有人看到了。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得还是先出去躲一躲为好。我有个舅舅在成都,我想到他那里去,顺便找个活干。外人问起来的话,你就说我找我的妈妈和弟弟妹妹去了。”


       我没有吱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中却如潮水般汹涌起伏。顺儿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又要在一个新的等待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可是,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或许躲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怎么说都比被抓去坐牢房强。


       “你去吧。”我故作轻松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屋里头有我,没得事。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的身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你放心吧,我又不是没有生过娃儿,晓得啷个办。”


       “如意,你等我……半个月,最多半个月,有没有事我都回来!”


       他的喉咙哽咽了,眼里满是期盼,满是不舍,看得我心好痛好痛。一时间涌上的万语千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顺儿走的两天后,队长带着副镇长来到家里问东问西。说队上的赤脚医生在堰塘里淹死了,问我晓不晓得这回事。


       “哦,我也听说了一点。那个医生死了?到底是咋回事啊?”我故作镇静道。


       副镇长没有回答我的话,却看着我突然问道,“你男娃儿呢?”


       “他出门了。”


       “出门了?啥子时候出的门?”


       “前两天。”


       “前两天?好巧哦,那个医生就是前两天死的。他出门干啥子?”


       “找他的妈和弟弟妹妹。”


       “找他的妈?”


       看着副镇长狐疑的神色,我平静地说道,“他的妈带着他的弟弟妹妹出去逃荒要饭好多年了,他每年都要出去找好多次。”


       “胡说!这个事情哪个能证明?”


       “这个我能证明。”队长陪笑道,他是竹香的堂哥。“那几年林长顺在煤矿山上干活,他的妈妈就带着他的弟弟妹妹出去逃荒要饭。林长顺回来以后,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年年都要出去找他们几次。”


       “那他的妈妈在哪里晓不晓得?”


       “就是不晓得噻!晓得了还用得着去找吗?”我有了底气,扯高声音说道。


       “他到哪里找去了?”


       “不晓得。上次听说在绵阳,这次又听说在重庆,难找得很。”


       “哦。我今天来的目的呢,主要就是找你的男娃儿林长顺。有人举报说他跟这个医生的死有关系,已经把他告到了县里,县里要求严肃查办。对于这个事情我也很为难,林长顺我是知道的,在我们的合作食堂里面干活,人基本上也老实勤快,不像是会杀人的人。上面问起来我会实话实说。他回来以后就让他来找我,没有嫌疑是最好。”


       是,是,你放心。我应着他们,将他们送出门外。那副镇长说得好听,谁又能保证他用的不是缓兵之计呢?早就听说,郝医生是他举荐到队上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郝医生被淹死在堰塘里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队。这个臭名昭著、十恶不赦的色魔终于被阎王爷收走了,奇怪的是,队上没有几个人表露出太大的欢喜。许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下的人们,除了对饭食感兴趣之外,其他的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淡若浮云。而队上那些惨遭郝医生魔爪伤害的女人,更不会在人前表露出大喜或大悲的情绪,因为那样无异于掩耳盗铃,证明自己与郝医生有染。


       简单地处理了郝医生的后事之后,队长派了几个女人去收拾郝医生的卫生所,准备另作他用,结果却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郝医生以前一个人住在卫生所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挖了一个地洞,机关就藏在墙上那张人体构造图的后面。 据那几个女人说,当时看到墙上挂的那幅人体构造图,感觉下流无比,不敢看,便闭着眼睛去取下来,谁知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之后就听到“吱呀”一声,靠近墙边的地砖裂开了一条缝。她们好奇地走过去,试试用手从中间向两边拨,结果露出一个大洞,往里面看黑咕隆咚的,洞口边竖着一个小梯子。她们踩着梯子下去之后,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里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光身子女人的画像。另外,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铁皮盒子,她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心想既然这个铁盒子被郝医生放置得如此隐蔽,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于是赶紧告诉了队长。


       队长来了一看,说,这是发报机,姓郝的肯定是国民党特务。要赶紧向镇上和县里的领导汇报。


       没过几天,镇上的姐姐传来消息,说那个副镇长,既是郝医生的同伙,又是他的顶头上司,一直在暗中指挥着郝医生搞特务活动,传递情报。郝医生的身份暴露后,他见势不妙准备出逃。就在他仓皇逃离的时候,被镇政府早就注意他动向的保卫科干事截获,自己当场掏枪自尽。


       这个消息真是太让人兴奋了!特务死了,顺儿不用躲藏在外面,可以回家了!为此,我专门去找了一趟队长。

    

       可以呀。他一口应允。同时告诉我说,“你晓不晓得这次抓获特务是谁的功劳?是我!我早就发现姓郝的行踪有问题,一直在暗中调查他。这下好了,我们大队的太平日子到了。当然,你和顺儿为抓获特务也是有很大功劳的。"


       我笑笑,“啥子功劳不功劳,只要顺儿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来就行!”


       顺儿回家那天,特地买回了两挂鞭炮,“噼噼啪啪”地在门口响了半天。全队的老少爷们都来贺喜,比过年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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