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祁院长就给许杰提供了一个房源,说长期租房子不是个事。房价眼看着只涨不跌,区别只是涨得快和涨得慢而已。许杰知道祁院长的关心是有代价的,但是他不抵触。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有事就该互相帮助,即使这帮助目的不纯,客观上仍然是帮助。他想这一点,祁院长实在要比唐院长“上路子”。

  戚棋陪他看了一次房子,三室一厅的二手房,房主急于脱手,又有祁院长的面子,价钱还可以再商议。买房是人生大事,许杰自然要同他母亲说的。许夫人在小长假时请了杨倩的母亲过来探看,杨倩、田明辉也来了,趁空与许杰一聚。李漓怀孕了,就没有同来。

  新房子里的东西早搬空了,只留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橱。许杰带许夫人四处查看,杨倩的母亲便说:“三个房间全朝阳,客厅又大又敞亮,这样的户型结构也就是十年前有,现在哪儿找去?”许夫人点头说:“双阳台也是个优点,晒被子的钢筋架也现成。”杨倩的母亲说:“我劝你赶紧拿下来,过了这村没那店。小杰你看呢?”

  四人都朝他看。许杰说:“很好,很满意。”杨倩“哧”地一笑:“将来在这房子里接新娘子,你再这么说吧。”许杰笑了。田明辉也笑说:“有动静没有?”许杰说:“这个……真没有。”众人都笑。许夫人和杨倩母女去厨房试热水器,试煤气,试插座,这里许杰就问大家的近况。房子里没椅子,两人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并肩而谈。

  田明辉说:“钟雨城提了一级,跟我平级了。秦局退休你是知道的。余局是正局长了。”许杰“嗯”了一声说:“余局倒拣了个现成便宜。”田明辉说:“余局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能当上副局长,是你爸的功劳,他这个人还算知恩图报,有次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你爸,没尽上力。”许杰说:“哦?他想报恩还是有机会的。史艳红也做了副局长吧?”田明辉说是。许杰说:“她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我爸栽在她手里,秦局的头号功臣,能不提拔提拔吗?”田明辉笑了笑说:“听说很多人反对,秦局坚持,她才上了位。”许杰说:“余正史副,只要余局有心找她的岔子,史艳红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田明辉说:“你是让我去当说客?”

  许杰笑道:“好家伙,真聪明。我就是想让你和钟雨城去影响余局,让他打压史艳红。”田明辉说:“钟雨城什么立场,我不太有把握。”许杰说:“这有什么,我给他打过电话聊过Q,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我们仨是当年一块拖地、冲厕所的交情,谁值日另两个人就来帮忙的,你还记得吗?”田明辉有些感慨,说:“记得。”许杰说:“钟雨城也记得。我猜你担心郑羽的为人,不过这事儿钟雨城从头至尾就没准备让郑羽知道。”田明辉笑了:“这也好,更保险。”许杰笑道:“你和钟雨城是技术骨干,又是三十来岁的少壮派,正受器重;一把手余局又想回报我爸爸,这不是一拍即合吗?如果整倒史艳红,空出一个副局长的名额,你和钟雨城都有更上层楼的可能了。”田明辉笑道:“让他上吧,我不是当大领导的命。”许杰笑笑说:“游说余局,得到支持,给史艳红添堵,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你能想办法查一查史艳红的账,让她摔在我爸曾经摔倒的坎儿上,那就太完美了!”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不是自己,不是吕瀚洋,而是许杰,他一直在乎、照顾、当小孩子的人。

  许夫人回家后三天一催,五天一问,许杰只得紧锣密鼓地办手续,拿房产证、土地证,又和戚棋大包小包地往返三趟,把家搬了过来。

  迁入新居的第一个晚上,一人独处,十分不惯。在老家是有六个家庭成员;在学校是有三个室友;租房子也有戚棋说说话,聊聊天。这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小区里又以年老的人居多,四周清寂得奇怪。熟悉的家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也显得有些陌生。他冲了澡,看电视,心神全不在屏幕上。电脑移机是要尽快办的,而更主要的是给房子找一个女主人,长相平平、会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经过孟婷的事,他自暴自弃地觉得全不重要。

  他露了口风,同事间就有帮他留心的。祁院长介绍过两个,范老师介绍过一个,连于茜不是他们单位的,也给牵线搭桥撮合过。按说他的要求并不高,自身条件也不错,却就没有成功。终于戚棋一个朋友的表妹进入了他的视野,一看就是本本分分的样子,名叫慧芬。许杰请她吃了顿饭,看过两回电影,她从不推托,每次把发型、穿着修饰得很好。话少,但不笨。许杰有次约她到公园,两人划了会儿船,散了会儿步,在一段古色古香的小石桥边请游人拍了张合照。他把照片冲出来,放到影集里,仔细端详。身高合拍,他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肩头,她只是浅笑。他想:“就是她了吧。”

  他一页页将影集从头翻过,儿时的,少年的,“新区开发管理局”的,大学的,与戚棋的,与慧芬的——公园的合照,结婚时宾客敬酒的场景,新婚燕尔的自拍,以后就很少双人照,有他就没有她,有她就缺了他。似水流年在手指下逝去,那么多年几分钟就看完了。

  他合上相册,向房外扫地的慧芬瞧了一眼。两年多了,无可否认她是很勤劳,家务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性子不像恋爱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文静。当她为了他弹烟灰或丢袜子的琐事滔滔地数落、争辩、哭闹时,他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大概人恋爱时都会下意识地掩饰自身的缺点吧?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她的文艺腔。她看过些书,是“轻度知识分子”,自我代入得厉害。她说话、行动甚至吵架时,永远带着一种表演的作派,比如,他声音一高,她就作万念俱灰状,一消失就是三四天,留书一封说:“我已彻底寒心,忍耐亦至极限。盼你另觅良配,别娶佳人,我会一生祝福你的。妻 慧芬”有时写的是另一套:“原谅我的一时冲动,说了不应说的言语。我多少次流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任性,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你需记着,我是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她这一连串的莎士比亚加“红楼梦”的疲劳轰炸,让许杰比没结婚前还要疲惫。

  心累是一回事,生活有人照料,饭局应酬增加,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胖了。外甥像舅,他还开始出现谢顶的征兆,使他外形上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中年。唯有熟悉他的人,从他清朗的语音、明亮的眼神、偶尔流露的纯真上能辨识他的真实年龄。

  许杰把影集收好,慧芬扫地扫过来说:“老太爷,抬抬脚。”她在桌下掏了两扫帚,指着两团毛线团大小的灰尘:“看看,我不弄就没人弄,再过几天赶上烧饼大了。” 许杰原嫌她絮絮叨叨,这时倒笑了起来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想象力。”慧芬继续扫着地说:“你看不出来的事多着呢!”许杰说:“是吗?我倒有点怀疑。”慧芬说:“你成日家写那些大戏小戏,我天天翻你的戏本子,也学了几招,你没看出来吧?”许杰拉开抽屉把影集塞进去说:“说两句听听。”慧芬说:“我作了几句形容你的唱词:‘眼睛小得像一条线,大男人偏长着瓜子脸;一说他坏话嘴一歪,一夸他才子笑得甜。’”许杰笑了,说:“我明明是大眼睛,方下巴,一说坏话嘴一歪的好像是你吧?”慧芬抹抹头上的汗水、灰尘笑道:“为了押韵嘛!”许杰撕一张面巾纸让她擦汗说:“为了押韵就歪曲事实,这叫以词害意。有个笑话你听过没有?有人写了诗献给考官,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考官说‘你太惨了’,那人说‘其实我没有兄弟,只是为了对仗工整’。”慧芬把揉过脸的面纸一扔笑道:“去你的,损人不带脏字。我还有几句呢你听不听?”许杰难得今天和她相谈甚欢,便说:“接着说。”慧芬放下扫地把子,伸伸懒腰说:“下面几句要快速地唱,一气呵成:‘这许杰,半夜三更不睡觉,挂在网上把电耗;房门坏了也不修,修了又坏也拉倒;水龙头,上了锈,转来转去脱了臼;这边烧水那边忘,等他发现插座已坏掉啊啊啊啊!’”

  许杰笑指她说:“你是趁机发泄对我的不满啊?”慧芬笑道:“这次不是以词害意了吧?没有歪曲事实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获得一个‘老太爷’的雅号呢?”许杰笑着,内心略觉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难有激情,也较少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设想着将来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帮她做好一切,不让她费一点点神,受一点点伤。

  慧芬拿着扫帚、簸箕出房去了,一边说:“想起了旧情人呀?失魂落魄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幸而言中,吓了许杰一跳。他想怪不得说女人的第六感最灵。他听着她烫碗、洗砧板的声音,想以后要对她好一些,尽量忽视她的缺点。人无完人,怎么说也是要过一辈子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