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回到学校,同学们都来劝慰。许杰谢了大家,就泡在图书馆,把各科的论文给补起来。寄情于书海中,有孟婷的细心体贴,有崔俊的耐心开导,他心情渐渐平复了些。

  为了让许杰分心,减轻对亲人的思念,崔俊私下向戴文忠建议,请许杰参与班上毕业文集的策划与编辑。戴文忠、江雪凝都觉得是好主意。许杰知道大家的好意,也没有推辞,在论文之外,又忙起毕业文集的事来。

  毕业文集不用书号,但是设计费、印刷费,也是一笔开支。若在往常,早由许杰一手包办。这回好婆、外公相继去世,短期内他难以对任何事情有高涨的热情。内心深处,又因听到母亲和舅舅争执的只言片语,感到担忧。母亲说了不要紧,他也相信最终一切会得到解决,但在金钱问题上,他生平第一次慎重、犹豫。他不由得问他自己,是不是对母亲的话并不全信?是不是对舅舅没有信心?

  谢荻约他到酒吧喝酒。兄弟俩喝着啤酒,说着家事,愁眉相对。谢荻把情形一古脑儿倒了出来说:“我妈太狠了!不顾大的她也顾顾小的!原来她私下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挖爸爸的客户和供应商,要赶绝谢氏!”许杰才知比想象中还要吃紧,便问:“舅舅有什么对策?”谢荻说:“他在找人。银行的人多现实你知道的。现在只好指望他的朋友。”许杰暗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朋友恐怕不好找。这种友情不是没有,不过不是在商场上。”谢荻说:“他们办分居了,我妈还是要离婚。她跟我说,她以前不离,只是要把小三逼走。她最介意的就是爸瞒着她跟小三生了个那么大的小杂种。”许杰皱了皱眉说:“你上次不是说,不在乎他们分不分开吗?”谢荻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说:“我是不在乎他们离婚,可不是这种离法,恨不得把对方吃了!斗过来斗过去他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二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旋转椅上。谢荻的牢骚越发越少,啤酒越喝越多,许杰劝他他也不听。许杰本身也正烦着,也就懒得再管,趴在吧台上想心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舅母精心部署,环环相扣,舅舅仓促应战,节节败退。舅母和叔公通过高价收购那家虚有其表的企业,耗光了谢氏的流动资金,随后出售股份,散户跟风,小股东吓走,另起炉灶,抢客户抢合作商,一连串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舅舅寄希望于多年积累的人脉,但现实残酷,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会不会有人在节骨眼儿上动用巨额财富来给他打仗,只怕是悬。一旦挺不住,股价会继续狂泄直到谷底,舅舅和母亲的股份就只能用最低价抛出,多少拿一点回来。而谢氏这个声名显赫的金融集团就岌岌可危了。

  许杰看了眼谢荻,拍拍他的背。谢荻在荔枝红的灯光下醉眼朦胧。有女人轻佻地笑着,要他请她们喝酒,谢荻粗暴地叫她们“滚!”许杰忙跟人家道歉,说他醉了。女人们笑得花枝招展,说“没关系,见得多了。”

  许杰觉得谢荻更多遗传了谢添华的个性,只能在顺境中意气风发。谢添华架空父亲,拓展业务,开疆拓土,气魄惊人,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可一遇到重大挫折,他就脆弱、犹疑、烦躁。从前有舅母和他共同面对,如今她一变而为他的对手,还是个最冷静、最有韧性、最熟悉公司又最了解他性格的对手。

  “表哥,姑姑是好人……你妈……是好人。”谢荻眼中的世界随着酒精作用变得绚烂、旋转、迷离、媚惑。他傻笑起来,对着许杰错位的五官说:“爸爸说姑姑是好人,姑姑骂他,又帮他,姑姑联系……你们县里的银行想帮爸爸。”他抬头望天花板,波动的,柔软的,像家里的席梦思床垫。他模糊听见许杰在问:“我妈找了银行?找到没?人家肯借吗?”谢荻笑了,觉得表哥今天比哪一天都笨。他指着许杰笑道:“你不聪明了你……要是借到了,爸爸还会烦吗?我还来喝酒?”他打了个酒嗝,显而易见的道理嘛!他对着头上一排倒悬的空酒杯、空酒瓶发起呆来。它们是酒吧故意粘在上壁的,灯光照着,反射出奇丽的光。酒杯的光是剔透的,一闪一闪;酒瓶的光比较敦厚,没有棱角。他拿手去摸那些光,光芒立刻缩回去了;他收回手,光线又游过来引诱它。它在逗着他玩。他笑了。

  许杰找来服务生结账,谢荻难得到这时还记得抢着付钱,居然还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贵宾卡,再三强调:“八折,打八折。”服务生微笑着去了。许杰叹了口气,一径儿消化着谢荻先前的话:“妈也是病急乱投医了,银行是联网的,省里不批,县里的分行倒会批?何况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了,县里很可能听说了谢氏的危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许杰不知道,将来网络会从大城市辐射开去,铺天盖地,遍及全国,好事坏事全都一日千里。而那时的他,会凭借网络与生平最大的对手无声厮杀。

  毕业文集的钱最后由大家分摊了。孔老师、戴文忠、许杰出了较大的份额。许杰对“将来”有着凛冽的恐惧,这使他把全部精力转到文集的筹备出版上去。人都有这种心理,对大局无能为力时,会专注于不相干的小事,营造一个假想中的小安全。

  许杰和戴文忠忙着搜集文章——每个同学一篇,汇编成册。班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同学私下把自己的作品请许杰加工修改,许杰也尽心去做。有的文章他加上结尾,有的他梳理字句,有的另起题目,有的几乎等于重写,倒着实忙碌了一阵。过后和戴文忠、江雪凝等又是跑印刷厂,调整封面封底,又是二次校对,改错别字,有一点空闲他都努力填满它。

  散发着墨香的纪念文集终于分发到各人手上。众人第一件事是在目录上找自己的名字,把作品再欣赏一遍,假托为第三者的眼光。这样读过之后,还不得不欣喜于自己手笔的流畅。然后大家才去找相熟、相好的同学,去读他们的,相互之间,自有一番夸奖。江雪凝说孟婷写得好,孟婷拦网似地把夸奖拦回去说:“哪儿啊!你才写得好呢,比如……”她信口举了几个例子,自承不及。赵鸿舜赞许杰“一如既往的好”,许杰就笑说:“你超乎寻常的惊艳。”要是别人说的,赵鸿舜可能生气,似乎暗示他一贯写得很差。出自许杰之口他就不会介怀。单昆说戴文忠的评论简直能放到文学史里去当某一章,戴文忠只得笑道:“你那篇散文也很独特。”夸一个人的文章独特,就好像夸一个不美的女人有气质,属于一种善意的退而求其次。崔俊也未能免俗,和两个赞美他的女生互把褒扬的词汇在空气中托来托去。孔老师善良地笑着,不插一言。

  一个下午就在表扬与自我表扬中结束。孔老师在下课铃声响起时才提醒大家,次日晚上在校门口右边的“海市蜃楼大酒店”聚餐。那酒店在教学区和宿舍区之间的小街,一整条街都是学校名下的地产,把两大区打成了一片。有活动多数都放在这一带。

  许杰照例和孟婷一道去。那“大酒店”规模中等,装潢较素,各方面看并不出挑。孟婷笑道:“没觉得它多大呀。”许杰笑道:“我老家有个超市,号称‘世界商城’,其实只有一百多平米。”孟婷说他促狭。

  二人上小楼,进大包间,早有江雪凝等七八个女生笑接出来,叽叽喳喳地说:“金童玉女来了。”许杰笑道:“大人物到得总晚一点。”江雪凝笑:“你就臭美吧你。”

  一共五桌,最大那张桌子上坐副校长、系主任、副主任、孔老师、施老师、欧阳老师,外加戴文忠、江雪凝、许杰、崔俊和另两个学生代表。崔俊后半程发力,前次借那篇杂文《过犹不及》让师生看到了他的创作实力,成绩又是全班的状元;许杰是成绩最好者之一,写作则公认第一;他俩和另几个同学坐在大桌上本无疑义。崔俊心细,却笑着说:“怎么把一对璧人拆散了?”便要和孟婷换位置。许杰笑道:“不至于一刻都分不开吧?”拉着不让他去。江雪凝笑道:“对,距离产生美,相见不如怀念。”孟婷脸色微变。戴文忠忙说:“胡说啥呢?”江雪凝才想到是说错了话,吐吐舌头笑着吃她的菜。

  这一类的场合,虽言笑不绝,同时也就有点“最后的晚餐”的凄凉。老师们还掌得住,女同学们不免在喝了两杯酒后伤起心来。戴文忠让人调试了话筒,就有人上去唱歌,从“长亭外,古道边”,到《同桌的你》,古今中外的离别歌曲无一幸免。有要好的女生就到小台子上跳舞。男人和女人跳舞再讲究礼节也含有性的意味,男人和男人跳舞社交场上似乎没见过。唯有女人和女人跳舞,又有真挚的友谊在的,那情景就透着动人的单纯。

  三四对女生跳着,戴文忠、江雪凝中途加入,随后许杰也做个邀请的手势把孟婷带了上去。一整个晚上孟婷说话不多,安安静静的,让人怜爱。许杰借音乐的掩盖在她耳边问她刚才发什么呆。孟婷轻声说:“我在想以后。”许杰笑笑说:“还以为你没坐我旁边不高兴。”孟婷温柔地笑了:“哪有那么小气?”许杰和她转了个圈,旋到角落里去说:“我回一趟老家,就过来找工作。”孟婷“嗯”了一声问:“真的?”许杰做出傲慢的表情说:“爱信不信。”他一松手,孟婷后仰,他左手托住,微一使力,她又转了两个小小的流丽的圈子,回到他怀里。许杰见她眉头微皱,便说:“虽然我舅舅家出了点事,但对我们家没什么影响。到时买了房,我、你、你妈、小孟,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孟婷借舞蹈的机会,把头偎在他怀里,不再作声。

  理论上说,宴会结束,也就意味着大学时代的终结。天气渐趋炎热,许杰却赖着不走。一来是还有一篇论文没做,二来想多陪孟婷几天。这次回去,至少要到国庆才能回来找工作,相思之苦不仅苦在发生的时候,还苦在即将发生的时候。

  赵鸿舜是头一个打道回府的,许、崔、单三人为他饯行,他在小宴上哭得不行,边哭边说:“男人哭吧不是罪。”千叮万嘱手机换号要通知他。单昆隔了一周才走,他就享受不到赵鸿舜的待遇了,许、崔二人只说“一路顺风”、“路上小心”。单昆临走前突然向许杰说:“这几年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别上心。”许杰无言以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相对于家族的风疾雨暴,相对于大学的戛然而止,过去的小摩擦回想起来实在是鸡虫之争。他紧走两步出门,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崔俊在他身后笑道:“觉得他没那么可恨了吧?”许杰仍然望着电梯的方向说:“我们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崔俊说:“得罪一个人容易,修补一段感情很难。”说着一声叹息,似是想到了无数往事。许杰掉头笑道:“听着像有感而发啊。”崔俊笑道:“别说那么多了,把论文拿出来比划比划,互相提提意见。”

  他们走回宿舍,在书桌边坐下。许杰先看了崔俊的,写的是路遥,论文的格式,散文的笔法,字里行间饱蘸情感。许杰赞不绝口,也把自己的给崔俊看,事先心虚地声明:“写得不大行。”他的选题是张爱玲、白先勇与《红楼梦》的精神传承。崔俊看了,抬头说:“本来是很有发挥的构想,怎么写得力道不足似的?”许杰叹道:“家里有事,心不定。还有,这个月我三次梦见好婆,两次梦见外公。这种精神状态,叫我怎么写东西呢?而且说实话,题目有点大,功力也不够。”崔俊“嗯”了声笑道:“拿到学分没问题。”许杰笑了一下说:“本来雄心勃勃要挖一挖的,现在纯是应付考试了。”崔俊搁下稿子说:“也许将来会想透的。说实在的,挺担心你的。你最近老在出神、发愣,说笑话都不如以前好笑。你要调整调整了。”许杰从他那边拿过论文收好,淡淡地说:“我只想顺利毕业,别的事,暂时不考虑。”崔俊说:“是不考虑还是不敢考虑?你家的事,你放宽心,坦然面对。我知道你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凡事往最坏处想,正视它,解决它,或者绕开它,或者至少硬着头皮适应它。躲着不想不是个事。”他看看大玻璃窗外下午的阳光,停了一下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不也活得挺好的吗?”许杰问他受过什么挫折,他绝口不提,只说“过去了”。

  过了两天,崔俊也拖着箱子准备出发。许杰卖力地帮他打理,崔俊笑道:“原来想再陪陪你,单位那边打我手机来催了。我能一边上学一边工作,是给管人事的送了礼、上过香的,毕业了还拖着,饭碗就危险了。”许杰笑道:“没事,兄弟我有女朋友陪伴,晚上在这下个塌而已。”他把崔俊送到电梯口,崔俊给了他个西方式的大拥抱,进了电梯。

  许杰回头见戴文忠从另一间宿舍大包小包而来,便笑说:“班长,你不早一脚来?电梯刚刚下去。”戴文忠笑道:“等等没事。”许杰问他和江雪凝作何打算,他说江雪凝准备到他老家去找工作,研究生大体上是放弃了。许杰心说:“江雪凝这么好强的人,做这决定一定很痛苦,但愿班长能体会得到她牺牲的分量。横竖也毕业了,说说不要紧。”嘴上便笑道,“这倒不错,你上一次学,拐了个媳妇回家。她上一回学,赚了个模范丈夫。不过她是有得有失,所以还是你划算。”戴文忠听了笑道:“我会像对历史小说一样对她。”许杰笑道:“嗯,是欣赏,并且是长期的欣赏。”戴文忠笑说:“对的。”

  电梯下去了。许杰回宿舍把地扫了一扫,像这学期他刚来时一样。那时他扫地引来单昆的抗议,这时陪着他的唯有空床。有人说暑假的校园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此刻他深有同感。他放好扫帚,洗了手,擦干净,到床上坐下,“动一动寂寞像水一样响起来”。

  他想等他也走了,真正人去屋空,新一届的学生又会住进来,开始新的故事。“前任”就成为往日的背景,欢笑、愁苦化为纷飞碎末,吸附在看不见的缝隙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

  他后来打电话给孟婷,说去她家吃饭。他回县城的那一天,午饭也在她家里。她在检票口朝他挥手,他用唇语说“永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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