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妈妈过世以后,我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是因为情绪低落,二是因为怕再见到郝医生。他夜夜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在梦中他是一个恶魔,一直在我面前嚣张而放肆地狂笑。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一有异样,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


  奇怪的是,郝医生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世界因此太平了许久。


  顺儿的父亲在1959年的冬天不治而亡,是因为极严重极可怕的浮肿病。据说现在全镇乃至全县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人都得了这种病,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却没有办法搭救,只能无比痛惜地摇头叹息。并且从心底里担忧: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每个人都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或者是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每个人眼里都是一片茫然。


  或许,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很冷漠,但在如今这年头,当人的生命受到严重的饥饿的威胁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去考虑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跟饥饿相比,任何冠冕堂皇的词句都变得极度虚弱,不堪一击。饥饿,就像一个发了狂的恶魔,在我们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它所到之处,人人都变得面黄饥瘦,萎靡不振。好像也没有几个人留恋那些曾经拼刀拼枪流血流汗争来的田地了,也没有几个人幻想种了地后会得到足够填饱肚皮的粮食了,一些饿疯了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可吃的东西,恨不能将自己的眼睛变成火眼金睛,将自己的牙齿变成铁齿铜牙,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如愿以偿地咬碎!嚼烂!咽进肚子!撑破肚皮!甚至有些人,地上找不到了,就将觅食的眼光转向地下,经常听到某某人家先人的坟墓被挖了的消息,有几次从坟堆路过,我还亲眼看见一些坟墓被挖得乱七八糟,有人趴在那儿找寻着什么,嘴里咀嚼着什么。


   由于顺儿父亲去世,我和顺儿的婚期又延迟了一年。顺儿把家里三间破陋不堪的茅屋以150元的价格卖给了另外一个大队的会计,我家的旧宅虽然也是历经风雨,但怎么说根基和材料都挺牢固,再住半辈子都没有问题,于是我们又回到队上,把屋子重新修缮一番,作为我们的新房。


  结婚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置办的,别说是没钱,当时即便有钱,也没有地方去买新的。我把跟全有结婚时的红袄红裤都翻了翻面,顺儿穿的还是从煤矿山上回来做的那一身蓝布对襟衫,把该补的地方补了补,洗干净了,穿在身上,人倒也显得精神。


  顺儿对诗月和永强姐弟俩的好是没说的。比起全有来,他的性格更爽朗、幽默些,很会逗两个孩子玩,因此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只要他在家,就会一刻也不离地围在他身边嬉闹。


  跟顺儿在一起的生活,过得异常艰难,但心中总感觉到是那样的踏实。那个年代,大家都一样是缺吃少穿的,好在我们彼此照顾,相互体贴,精心呵护着两个孩子,日子倒也能打发过去。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在给永强穿衣服时,他不停地挠头,甚至还抓下一根根头发。我扒开永强的头发,只见他的头顶有几个小红疙瘩,有一两个已被抓烂,结着带血的黄色的痂。


       给顺儿说时,他说几天前就发现了永强挠头的动作,只想着是跳蚤咬的,也没多想。现在听我这么一说,他赶紧扒开永强的头发看。


  “哎呀,莫不是黄水疮?!”


  听他这么一惊叫,我心里咯噔一下,首先想的是会不会发得满头都是,会不会传染,怎么治,到哪里去治。因为我看到过队上一些得黄水疮的孩子和大人,满头满嘴都是那种流着黄水的疮,看上去十分吓人。更可怕的是它会传染,难以根治。


       郝医生是断然不会去找的;镇上的医生只能看病,却没有存药;其他十里八乡的,也不知道谁能治。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竹香,她男人就是个医生。


       顺儿听我这么说,显得有些难为情。我便说,那我去找她吧。


       顺儿说,还是我带上永强去找她吧。你已经怀娃儿了,走那么远的路,出了事情啷个办。


       我想想也是,便到队长家里要了竹香的地址,回来告诉了顺儿。


       五天后,顺儿带着永强回来了。还带回了两大包东西,一包是小孩的衣服、鞋袜等,一包是中草药。


      “问了没得,永强是啥子病?竹香男娃儿是啷个说的?”我边翻看包里的东西,边急急地问顺儿。


        顺儿说:“就是黄水疮。竹香的男娃儿说,这个病放在以前好治,药都是齐全的。可是现在他那里药也不全了,只拿回了这几样,能稍稍控制一下病情。还有几样药,让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


        他拿出一张药方,“这些打勾勾的,就是缺的药。”


        我一看,“啊!还缺三样啊?那你还不赶快点回来,抓紧时间找药,耽搁了那么多天……”


       说话时,我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他在那里待那么久,分明就是想跟竹香多耍两天。


       顺儿许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正色道:“你以为我想在那里耍么?来去就走了三天,跟她男人学熬药就学了一天……”


  “那还有一天……”我抢过话来,伸出食指,“还有一天!”


  他拨开我的手指道,“竹香说要给娃儿做两身衣裳,非要去集上扯布。我也没办法,就耽搁了一天。”


       看着他说话的表情,我又想起了他在水田边上看竹香时那深情的眼神,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眼神还时不时地冒出我的脑海。有时候,本来啥也没想,那眼神也会“腾”地跳到你的面前,像针一样把心尖轻轻扎一下。每每此时,总感觉心里酸酸的。


  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地翻弄着那些小孩衣服,突然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奇地问,“这些衣裳是她做的么?真是她一天做好的么?她现在会做衣裳了么?”


   “嗯哪。她在替人做衣裳——你啷个晓得?”


       你看这衣服的颜色,花纹,还有这针脚,很明显是她做的噻!


       哦?顺儿闻言也拿起衣服看了看,道,就凭这些你就知道是她做的?是不是问过队长,早就晓得了?


       我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斜眼睛看着他故意慢慢说道,这是秘密,晓得不?对了,她有娃儿没得?”


  “没有。”


  “啷个没有呢?”


  “我啷个晓得?”


  “她的男娃儿对她好不好?”


  “我看还可以,天天给她端洗脚水。”


  “好嘛,过的是贵妃娘娘的日子。”我伸出食指去点顺儿的脑门儿,“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好好学习学习哈!”


  “啷个?我都快要把你捧到天上去当王母娘娘了,还不好嗦?”


  他说着,突然看了我一眼,目光异样,似是埋藏了很多话。但于当时的我而言,完全沉浸在一种开心当中,并没有想得太多。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为永强找药。从竹香男人那里拿来的都是一些内服的,熬着喝了也只能起个控制、缓解的作用。真正起作用的就是他药方上缺的那三味药,需要捣成粉末,调成糊,敷在长疮的地方,这样两类药结合才能完全治愈。


       我们找遍了队上、镇上的药铺和医生,也只找到了其中的两味。眼看着永强头上的疮久久不散,而且头发越掉越多,他每天不分昼夜地抓挠、哭闹,我除了流泪、焦灼之外,毫无他法。


       一个月后的一天,顺儿带着诗月和永强去后山坡上挖野菜。我则在家里给肚里的孩子准备衣物。


       突然,诗月和永强哭喊着跑进院门。


  “妈妈!我不去,我不去!”


  “妈妈!坏蛋要抓弟弟!”


  姐弟俩变了调的哭喊声令我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走到门前向外一看,郝医生正追着两个孩子跑,已经进了院门!


  只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完全是一副叫花子模样。他挥舞着一把草药,哈哈笑着说:“娃儿莫跑,娃儿莫跑,给你药,给你药……”


       我疾步走出,两个孩子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大哭。


  “站住!“我厉声喝道,”你要干啥子?!莫要吓我娃儿!”


       时隔三年,突然又见到了这个不啻于恶魔的阴魂不散的郝医生,我心里仍然惊悚不已。可是面对受到惊吓的孩子,我必须像一只老母鸡那样,张开翅膀护住他们,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来和这只从天而降的老鹰搏斗。


       此刻,我突然想到了曾经在遭遇土匪时,妈妈拼死保护我的一幕,瞬间,要与恶魔拼到底的信心和勇气填充了全身。


       郝医生愣了愣,从那茫然而迷离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似乎不认识我了。


  “娃儿头上生疮了,我有药,给你——”他缓慢地,试图抬脚往前走。


  两个孩子看着他,又开始大哭。


  “你莫要过来!你把娃儿吓到了!”我急得声音变了调。


  “好好好,我不吓娃儿,我不吓娃儿。我的娃儿,我的乖乖,我哪能吓他呢?”


  他如此的温驯,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走上前来,说,“娃儿长黄水疮了,我有药,熬成水水,一敷就好了。”


  我犹豫着,见他走过来,却也没再阻拦。


  “娃儿,让这个……伯伯……给你看看脑壳哈。”我把永强推到了他面前。


  “啧啧啧,都烂成这个样子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摇头叹息着,转而又是一副大人般成竹在胸的口气,“没事,我会治!”


  他把手中的草药给我,“拿去,就是这个药,把它熬成水水,一敷就好。千万不能喝,要敷!每天三遍。”


  “如意,如意!”随着两声急急的呼喊,顺儿旋风般跑进院门。


  “娃儿回来了嗦,把我都快吓死了!到处找。”顺儿在看到孩子的同时,也显然看到了郝医生,顿时对他横眉冷对起来,“你干啥子?又来找死嗦!”


       郝医生赶紧跑到我身后,连连作揖道:“好汉好汉,莫打我,莫打我,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哪。”


  “哦,你是好人嗦,那还不快滚?!”


  ”我……我……“郝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永强,伸出手去拨开他的头发看。


  顺儿眼现凶光,径直走过来,将郝医生像抓小鸡似的扔在地上,指着院门说,我告诉你没有,以后不能从这个门里进来,看,这个门,不能从这个门里进来,又忘了嗦?!


       没忘没忘……郝医生忙不迭地应着。


       那还不快滚!


  “是是,我滚,我滚……”郝医生起身,躬腰而退,走出院门。


  “以后莫要让我再看到你,莫到这里来了,老子再看到你,就打死你!”顺儿恶狠狠地向着郝医生的背影吼道。


  我问顺儿:“这是咋回事?他啷个像疯子一样,还那么听你的话呢?”


  顺儿却答非所问:“老子看到他就冒火——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今天送上门来了!”


  “我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举起郝医生给的草药,说,“喏,这是他给的药,说是熬成水水,可以治永强的黄水疮。”


  “真的吗?”


  顺儿的脸色变得柔和些了,上一秒他还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凶相。我感到有点适应不过来,低声说道,”管它真的假的,试试再说。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接下来,我问了诗月,是怎么遇上郝医生的。按照诗月说的意思,我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顺儿带着她和永强在后山坡上挖野菜的时候,她和永强边玩边走,走着走着就听到有人在一个山坡下面哭哭笑笑地说着什么,他们便怀着好奇心找到了那个人,就是郝医生。郝医生一看到永强就跑过来抱他,并看到了他头上的黄水疮。他那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把姐弟俩吓得大哭,赶紧往家跑。郝医生便跟着追了过来。


      听了诗月的讲述,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种郁积的情绪也飘散了不少。多年以来,郝医生已成了我一个最大的心病,我没有一天不在提防着他会再来找我。现在看来,他疯了,已经不认识我了。老天爷真的开眼了,妈妈说得没错,只有老天爷能看穿这世上的一切是是非非,也只有他能彻底解决人间的恩怨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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