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许杰接了孟婷,到新杂志咖啡厅喝茶。谢荻、洪哲已经先到了,看到许杰,都站了起来。许杰对洪哲笑道:“我们家规矩大,谢荻站着迎接迎接就罢了,你就不用站了。”洪哲笑道:“许哥不认我这个弟弟啊?”许杰笑道:“那你站吧。”

  四人分两对坐下,谢荻他们先已点过茶水,许杰做主帮孟婷点了。谢荻看着孟婷说:“哥,我也算阅人无数,换过一打女朋友了,像嫂子这么漂亮的,还真没见过。”许杰十分得意,笑道:“初次见面,红包拿来。”谢荻笑道:“我可是听电视里说‘长嫂如母’,你们给我钱才对吧。”

  孟婷因为知道要见亲戚,着意妆扮过了。她本就丽质天生,加上服饰的烘托,越发明艳娴雅。连侍者送来茶水,也禁不住多看她一眼。许杰笑责:“洪哲,你再盯着我老婆看,我揍你了。”洪哲笑着告饶。

  四人打了几盘牌,许杰样样都强,唯有扑克牌技术差,连输了几把。洪哲年纪轻轻,竟然牌技高超,一家赢三家。谢荻说:“小子深藏不露啊,亏得不来钱,不然我把人都输给你了。”许杰说:“你不如输衣服给他,比较实惠。”他们换了一种玩法,许杰和洪哲打对家,孟婷和谢荻是一组。这又不同于单打独斗,得有协作能力。许杰这就鲜明地感到洪哲牌风凶狠,又极精细,同时也会顾到队友的情况随时调整,机动灵敏,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孟婷亦不亚于洪哲,颇富机变,手腕灵活,很得谢荻的赞赏。

  中场休息的当儿,洪哲去洗手间,许杰就抽空儿问问舅舅家里的情况。谢荻往沙发上一倚:“你说奇怪吧?前一阵冷战热战,不可开交,我妈说查出了第三者,拼了老命要离婚,我爸差点就同意了。现在突然就阴转多云了,两个人还一起参加各种酒会,搞得多甜蜜似的。”许杰想了会儿,不明原由,便笑道:“不离总是好的,不然以舅舅的身份,传出去也不好听。”谢荻说:“我爸也这么说的,还说公司新开发的产品主打女性市场,总裁形象受损,主妇们就气得不买他的货了。不过我觉得这是借口。”孟婷知趣地保持缄默,直到这时才插了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许杰正想说话,洪哲来了,他就转谈闵婶那件事,谢、洪二人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许杰心中暗忖:“舅舅舅母没事了,但云姨那边怎么交待呢?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舅舅这下要费周折、伤脑筋了。”

  他的茶水姗姗来迟。洪哲笑道:“现在才上来? 我们都准备走了。”侍者忙低声下气地陪话。洪哲帮许杰斟茶,许杰拿手在杯旁一侧,意示感谢;见那侍者站着不敢走,便笑道:“没事了,你去忙吧。”侍者答应着去了。谢荻笑向孟婷说:“看见没有嫂子?我哥就是心好,人家一露可怜相,他就软了。”洪哲也随着凑趣。

  他们左一个嫂子,右一个嫂子,叫得孟婷心花怒放。她这才发觉,恋爱不完全是两个人的事。二人世界固然重要,但朋友的打趣与揶揄,亲戚的接纳与认可,甚至江雪凝那样的羡慕和妒忌,都是必不可少的调料。有了它们,谈情说爱的滋味才可口。江雪凝最近对许杰不再有明显的流露,孟婷一方面欣慰、安心,一方面也若有所失。许杰先前对她与严伯伯的醋意,也是一方面令她烦恼忐忑,一方面又使她获得满足。她这样孜孜于其中,不厌其烦地分析着。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心理学家,一步入婚姻,立刻成为社会学家,心情的阴晴雨雪就让位于物质的柴米油盐了。

  她听见许杰叫她,顺口说:“怎么?”洪哲笑道:“许哥问你在想什么。”孟婷“哦”了一声,随口说:“想吃点东西。”许杰要了菠萝包,说“咱俩分着吃”。

  “大哥大”响了,是云静,简单问他:“九点有空吧?我有事找你。”许杰心道:“东窗事发。”表面上却“嗯嗯”着挂了,笑道,“牌玩腻了,打来打去都是洪哲赢,不如玩游戏吧?”洪哲说:“许哥想玩什么?”许杰问孟婷,孟婷当着别人的面,愈发要撑起许杰男性的威权,因此笑道:“我听你的。”谢荻赞道:“哥你真是三生修来的啊!”许杰说:“三生有幸,几生修来,什么叫三生修来?你以为是时装秀啊,还‘混搭’。”谢荻哈哈一笑说:“文字上我可弄不过你。”

  许杰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谢荻、洪哲齐声叫好。许杰先约法三章,说人人要发誓,如果说的是假话,就找不到合心合意的另一半。谢荻说:“这誓可够毒的。”

  许杰先问谢荻:“初恋是哪一年?”谢荻略一思索笑道:“哪一年忘了,是十七岁的夏天。夏天嘛,你们明白吧……”大家笑了。谢荻问孟婷:“嫂子将来跟我哥结婚,会不会管他管得特别紧?”孟婷想了想说:“会。”谢荻大笑。孟婷笑说:“你哥太优秀,难免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他的。”许杰笑道:“胡说。”孟婷双手支住下颚,瞧着许杰说:“假如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许杰说:“你怎么会做错事?”孟婷柔婉地倔强,说:“你说呀。”许杰说:“当然会。”孟婷点点头,笑了笑说:“你问吧。”许杰问洪哲说:“你是本地人吗?”谢荻做了个擦汗的表情说:“神啊,这也算提问啊?你问点有质量的呀。”许杰笑道:“我不想欺负小朋友,你管我呢。”洪哲乖巧地答:“谢谢许哥。我是北方人,不是你们省的。不过我真喜欢这边,要不然填志愿的时候,也不会特地写了这儿。”许杰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我没觉得我们这里有多么让人神往。”洪哲诚恳地说:“真的,艺术氛围和文化底蕴是我过来的理由,可惜家里非要我一毕业就回去。”

  谢荻打了个呵欠说:“扯吧,扯到明天早上,今晚在这过夜。”洪哲笑道:“好啦,我问,谢荻你还是处男吗?”

  许杰“噗”的一声,把茶喷在对面的谢荻身上。谢荻苦着脸说:“我才买的,你要不要喷得这么准啊?”许杰笑抚着胸口说:“你先回答问题。”谢荻说:“当着嫂子的面,问这么粗俗的话。行,敢作敢当,我不是!”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紧接着就口风一转,反戈一击:“轮到我问了吧。哥,嫂子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许杰笑道:“是,而且是唯一一个,这辈子。”他虽然带笑说着,话音却透着郑重,如同庄严的承诺。孟婷眼里凝起两片泪雾,低头喝茶。许杰笑着说:“一时想不起来问什么,权利转让给谢荻吧。”谢荻忙说:“好啊,巴不得呢,为了这一口茶,我得问问洪哲。洪帅哥,你失身的地点在哪?你家?女人家?宾馆?”许杰想洪哲是个半大孩子,哪有什么失不失身。岂料洪哲憋了半天说:“拒绝回答。”许杰暗笑,想原来他人小鬼大,先知先觉。

  依照游戏规则,不说真心话,就得去冒险,题目由提问者出。谢荻嘿嘿奸笑着说:“你到过道里,模仿猩猩抽筋,时间三分钟。”洪哲只得乖乖服从,走到过道上,有板有眼地抽起来。其余客人惊诧骇笑,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侍者跑来干预:“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这样。”洪哲边抽搐边说:“免费提供娱乐,你们还不干啊?”许杰、孟婷笑得伏在对方身上,谢荻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还有一分钟。”有些好事的客人围拢来看,领班连拉几次都被洪哲巧妙地闪避开去。先一位侍者说:“先生你再这样,我们请你出去了。”千钧一发之际,谢荻说:“停!”众人朝他不解地望。洪哲说:“表演结束。”小跑着回到座位笑道,“谢哥你太会整人了。”说得另三人吃吃笑个不住。

  当晚就在咖啡厅吃了套餐,谢荻开车把孟婷、洪哲各自送回去。许杰要去云静那里,自不能让谢荻知道,就中途下了车。谢荻说:“你不回学校?”许杰说:“我有点事。”谢荻说:“哥,你不会背着孟婷在外面搞三搞四吧?”许杰笑道:“你想哪儿去啦?我是那种人吗?”谢荻这才放心,发动车子,掉了个头,扬声叫道:“对嫂子好一点啊——”许杰做个OK的手势。

  他看着谢荻的车开远了,才打了车到云静处。云静脸色不大好,眼圈发黑,想是受失眠的折磨。家里静静的,小草被早早打发上床睡了,许杰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云静说:“我有些东西,你帮我交给你舅舅。”她拿来一个小箱子,在侧面一按。“啪”的一声,箱盖弹开,顿时耀眼生花,尽是项链、耳环、戒指、手镯、玉坠、金银玉器玩物。云静说:“这都是你舅舅送给我的,有些戴,有些玩玩。”许杰说:“干吗不要了?”云静合上盖子,淡笑了笑:“昨天我带小草去买衣服,遇到你舅舅舅母。你舅舅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就在我面前挽着你舅母的手走了。小草叫‘爸爸’,他走得更快。小草叫了又叫,不懂他爸爸为什么不回过头来。”云静泪水溢出眼眶:“他怕你舅母认出我们。也就是说,他改了主意,根本不打算离婚了。”许杰无言,半晌方道:“舅舅有他的难处……”云静打断他说:“我就是体谅他的难处,躲躲藏藏了十二年。我在电视上看他们出双入对参加宴会,还当他在敷衍她,找时机办离婚。其实他敷衍的人是我。”

  门铃响了。云静在门眼里一看:“说曹操曹操到,我肯定他又有许多道理为自己辩解。”她开了门,谢添华走进来。许杰说:“舅舅。”谢添华点点头:“小杰。”云静说:“是我叫许杰来的。我让他把你送我的礼物退还给你。”谢添华吃了一惊,向来温顺的云静做出这样决绝的姿态,看来不是三言两语能劝服的。他看了看许杰说:“小杰,你回宿舍吧。不早了。”许杰说:“好,你跟云姨好好说说。”

  许杰走了,谢添华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倒。他是个精干瘦削的中年男子,头顶秃了,四周剩着些稀疏的头发。云静说:“你叹什么气?是怪我不像从前那么听话吗?”谢添华说:“我没有资格怪你,只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云静眼眶红了,她说:“这些话这时候说,太可笑了。”谢添华说:“你要我怎么样呢?”云静笑笑:“我没有要求过什么,这么多年,你愿意给就给,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是你自己说要离婚,要给我和小草一个完整的家。你为什么给我们一个希望又这么残忍地拿走它?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谢添华震动了一下,起身想去抱她,她闪开了。谢添华说:“你知道吗,当初她发现我在外面有人,说要离婚,我真以为我解脱了,能跟你过下半辈子。可是最后她不但改了口风,还把她叔叔抬出来压我。他们俩的股份加起来虽然超不过我,但足够引发公司震动。一旦传出流言,股价下挫,后果就不堪设想。阿静,你从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处境,怎么现在就不谅解呢?”云静说:“那是因为我从来没能真正的认识你。”——“以及你的自私。”这句话云静忍住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想刺伤他。那不仅他受不了,连她也受不了;十二年的时光,花在这个凉薄寡情,一切从自身利益出发的男人身上。谢添华说:“我保证,我会在五年之内削弱他们,然后……”云静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你也不用把商场上的计算讲给我听。添华,相识一场,我只希望你放我和小草走。等小草成年了,独立了,我让他认祖归宗,跟你保持一个起码的联系。这样,你总该满意了?”谢添华说:“你……准备到哪去?”云静神色苍茫,望着窗外的夜色和点点灯火,轻声说:“哪儿都能去,只要是没有你的地方。”谢添华说:“你就这么绝情?”云静说:“是我以前太多情。”谢添华说:“你就不为小草想想?”云静说:“我正是为了小草着想。”

  沉默良久,谢添华说:“你们靠什么生活?”云静说:“这些年我攒了些钱,够我们娘儿俩过了。我还可以找份工作,做个正常人。再过几年,小草大了,他会孝顺我的,那时我就算熬出头了。”谢添华说:“你决定了?”云静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当然明白,你有一千种办法让我走不了。不过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我的心死了!”她的神色让谢添华彻底打消了幻想。

  谢添华没再多说,迟慢地走向门口,在门边停了停说:“小箱子里的东西你看着处理,这幢房子也归你。以后小草长大了,你告诉他,爸爸对不起他。”

  他走了。门“呯”的一响,云静随着震了一震。她知道谢添华会回头看这一方窗口,最后一次为他亮着灯的窗口。所以她忍着没有目送他。她数着时间,一秒,十秒,一分,十分,直到汽车的发动声传来,直到车声融入市声,直到她十二年的深情跌入虚无。

  她缓缓走到窗边。楼下的路灯悄然伫立,寂寥地亮着。停车位空了,像她的心。车位还会填入新车,她此生却再也不能去爱别人。她靠在窗边,眼泪缓缓地流下来。

  许杰在暗影里看楼上的窗户。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他知道他以后不用再往这边传话、送礼物,也不会再见到云姨和小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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