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课”是班主任孔老师上的,他一般不要大家记笔记,更不布置作业。这次破例,郑重其事,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一走上讲台,他就开门见山说:“上次的作业,你们做好了吧?”许杰等纷纷表态。孔老师说:“下课前请班长把所有作业收上来,我要细看。”戴文忠忙应了。孔老师朝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望去,有的跃跃欲试,有的躲躲闪闪,有的则很淡然,他笑了:“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江雪凝开玩笑说:“老师在想,我教了多优秀的一群学生啊!”众人哄笑,说:“只怕猜中了。”孔老师笑道:“我是在想,年青真好,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戴文忠等都说:“您也不老啊!”许杰却有同感。近来他和吕瀚洋写信,说到老家的人和事,几年前的一幕幕,常有沧桑隔世之感。他正出神,却听孔老师笑道:“好了,咱们言归正转。这堂课我会抽查六七个同学的作业,请普通话最好的江雪凝朗读。”江雪凝说:“我读七篇?孔老师你有‘金嗓子喉宝’吗?”说得众人都笑了。孔老师当下先点了戴文忠,这类场合戴文忠从来逃不掉,而且总是打头阵的那一个。谁让他是班长呢?

  戴文忠便念了他新写的一篇对历史小说的短短的点评,其中末一段说:

  当代历史小说名家各有优长,也各有所短。姚雪垠受制于当时的意识形态,人物比较概念化。约四十年后,唐浩明以厚厚一套《曾国藩》名世,眼光格局宏伟开阔,材料搜集丰富精细,但对晚清史料的处理时有罗列堆砌之感。二月河善于调节文气,亦张亦弛,时而浪漫旖旎,时而笔挟风雷,可读性极强。但他采信野史传说似乎有些失度,为了追求阅读效果,偶尔近于怪力乱神(如《雍正王朝》中有关道士贾士芳的章节)。高阳在诸家中成就最高。一是得益于他选材广泛,政治家、商人、名妓、书生、侠客、含冤受屈的老百姓,都有资格成为他故事的主角,不像其余几位专注于帝王将相。二来他对传统文化吃得透,钻得深,能融会贯通,活用到小说中。他的问题在于事无巨细,件件交待,在许多大关节和紧要关口上又太讲究四平八稳,不像二月河能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惊心动魄。

  众人听了,不免称赞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赞成。许杰暗忖:“倒不提《张居正》、《大秦帝国》?”他尊重班长,只这么想想,并不形于辞色。接下来就都是江雪凝代读了。偏偏孔老师抽的是孟婷的,放在平时,单昆自有一段即兴评价,这会儿却耷拉着个脸,半句话没有。江雪凝想奇怪了,这人的修养竟然在最后半学期突飞猛进。她原是唱歌的嗓子,咬字又准,孔老师就顶爱听她亮丽纯正的朗读。这要是读的是其他人的,读错、读漏都不要紧,唯其因为是孟婷的,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免念得不好,人家说她是故意的:

  古诗随想(诗话) 

  1、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看得见一个盛装少妇,凭栏眺望园外景色,本来是开开心心的,一见路边杨柳,想起丈夫离家已久,愁容顿生。想来丈夫去“觅封侯”时,是跟她商议过了。她当时也许还有一番大道理,说“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怎可纠缠儿女私情?他日创下一番事业,我也面上有光”等等。可是现在她闺中寂寞,不能不后悔当年的深明大义了。就算粗茶淡饭,两个人一起吃着,也比一个人有滋味。《红楼梦》里贾宝玉还唱过“女儿愁,悔叫夫婿觅封侯”。

  2、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行二首之一》)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后面“家临九江水”四句倒是去掉的好。采莲女在舟中,男青年在岸上。女子发话:“你家是哪儿的呀?我家是某某地方的。我多嘴问一下,说不定咱们是老乡呢!”略带点挑逗,然而绝不轻薄,连挑逗也含着荷叶的清香。天下男子,大概很少不被打动的。“停船暂借问”,带着种少女的娇媚、娇憨,真是风情无限。钟晓阳后来有部成名作就叫《停车暂借问》,还改成了电影。可惜内地一引进,名字立刻变成了《烟雨红颜》。

  3、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窗前拜翁姑。妆罢低声问夫婿,化眉深浅入时无。(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

  本是跟主考官拉近乎的,却也写得这么风光旖旎。还有一首近似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但不及这首有味,几乎可以作为小说的桥段:“却说次日新娘起身,对着镜子理云鬓,点蛾眉。一时又问:‘你瞧我这妆可正好么?’新郎伏身笑道:‘好得很,只是下巴上粉抹得不匀。’便欠头过来厮闹。新娘笑着推他,一边又整衣衫,悄悄地道:‘大天白日,别闹了,被外面听见,什么意思?还要去敬茶去。’新郎道:‘好,等敬过了媳妇茶,我另备体己茶水,咱们两个偷偷地吃。’新娘红了脸道:‘稀罕你鬼鬼祟祟的!’二人推门出去,犹带笑意。”父母做主的婚姻,有些小夫妻婚前一面都没见过,新婚第二天多半还有点羞怯。我把他们想象得这么投契,虽然是一厢情愿,仍然为他们高兴。 

  4、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王令《暑旱苦热》)

  想象的丰富,气魄的雄伟,在宋代诗歌中是罕见的了。但词句生硬粗糙,主题过于直露,又染上了宋诗的通病。大体上,唐诗抒情,宋诗说理。现在常有评论家谈到“理趣”,我一直不大明白。大凡以说理为宗旨的文字,也许痛快淋漓,也许气吞河岳,也许清淡舒徐,也许富含禅机,但很少有趣味的。至少我看诗经、汉乐府、唐诗,能看见图画,甚至动画,甚至故事;看宋诗多数就只有分析、判断、学习。固然也有收益,但却谈不上愉快。

  5、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苏诗代表宋诗的最高成就,这一首情理互渗,不单单是讲理。“淡妆浓抹”的譬喻美而贴切。这诗的好处是意象鲜明生动,逻辑推理、议论剖析完全不动声色、艺术化。大诗人就是大诗人。

  孟婷这一篇议论独到,似诗话非诗话,众人都小声说好。江雪凝从自带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笑道:“还有一段画龙点睛的。”孟婷向许杰嫣然一笑。最后两节是许杰帮她加的。许杰深喜前面见解清新,但说压轴戏更要出彩,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孟婷自负别出心裁,见了许杰所加的一节,却是十分敬服。只听江雪凝接下去读道:

  一花一世界,本是佛教用语,借来形容诗歌也未尝不可。诗歌这种文体,先天的要求个体性与独创性。《全唐诗》三万余首,或浓或淡,或豪或婉,风姿各异,万紫千红。宋诗在前代庞大的遗产面前十分焦虑,很想脱出唐诗的影响而实际上脱不出,以后也不怎么想脱出了,要不尊李商隐而成西昆派,要不就尊杜甫而成江西派,“派”中的师兄弟风格趋同。宋诗整体上也有老成平淡的大趋向。恕我大胆比拟,唐、宋诗的区别类似流行歌曲和美声唱法。周华健、张学友、张信哲完全不同,梅艳芳、陈淑桦、孟庭苇也不会混淆。但卡雷拉斯和戴玉强唱《我的太阳》,猛一听却分不出谁是谁——当然与我的外行有关,但我想我这样的外行一定比内行多。

  一花一世界,生机满眼,怕的是一世界就剩下一朵花,那就没得看了。 

  孔老师赞扬了结尾,说升华了全文的境界。孟婷喜滋滋地在许杰耳边说:“回头请你看电影。”许杰说:“遵命,Miss!”

  下一个抽中的是崔俊。许杰、单昆、赵鸿舜都起了兴趣。崔俊成天不是看教科书就是复习法律自考,很少见到他动笔,按说以他的阅历,文章该有厚度的。然而崔俊给了大家一个意外,既有厚度,又不乏锋锐:

  过犹不及(杂文)

  有一天乘公交车,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喝令别人让座。别人稍一迟疑她就骂骂咧咧,感叹世风日下。别人禁不起她“强烈要求”,起身请她安坐。她坐是坐了,却哼哼哈哈,捂胸皱眉,表示她年老体衰,因为多站了两分钟,已经元气大损。我看到同车的其他老人都绷紧了脸,为她脸红。个人以为“尊老”是种美德而不是义务,老人不能过于心安理得,恃此为道德上的尚方宝剑,如入无人之境。

  前天在报上见到一则消息,背后透露出来的信息与“让座事件”颇为异曲同工:一个下岗工人杀了人,有些人声称此人是失业后备受打击,情绪反复才做了傻事,建议法庭从轻。然则那个被他毁灭的生命就可以忽略不计?还是第一次听说,失业也可以成为罪犯的免死金牌。这种极端的“人道主义”叫人毛骨悚然。相形之下,那些从逆境中奋起的下岗职工就格外使人钦敬。

  这样理解“尊老”,这样发扬“人道主义”,都是扭曲变形,越过了应有的分寸。

  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师徒就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子贡问孔子:“师与商也孰贤?”孔子回答:“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又问:“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本身并不复杂,但自孔子提出以来,很少有人认真去想,去做,去领会。

  一部《黑客帝国》引得香港武侠片抛弃传统,生硬移植,滥用特技,甘心一次一次重复那种一拳打出,时空凝固,镜头三百六十度大回旋的手法。对有优秀传统的香港武术设计来说,从学习借鉴到走火入魔,到过度依赖那些后现代、重金属的动作风格,过度依赖电脑特效,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戈尔巴乔夫一心要打破苏联的僵化体制,想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只因急于求成,许多方面没能做到周详稳健,竟然引发政治雪崩,使一个声威赫赫垂七十余年的超级大国轰然倒地。

  过犹不及,生活、艺术、政治,莫不如此。“允执其中”才是王道。 

  许杰看了看崔俊。崔俊冷静淡定,没想到内里还藏着这样一份力度。孔老师说:“举例有点多了。不过很博学,思考深入。”许杰连连点头。孔老师笑道:“许杰头直点,看来感触很深。你说说看。”许杰说:“优点您刚才分析过了,我就是觉得,这样的杂文才叫杂文。刻薄未必好文章,有些人写起杂文来如刀如枪,但是四处瞎刺,毫无章法,讽刺恶毒,耍痞耍狠。再说点题外的,像散文吧,现在动不动说某某是小说家、散文家,某某是诗人、散文家。散文家好像商场卖冰箱附赠电饭锅一口,随手奉送。”孔老师、孟婷、江雪凝等笑了。

  许杰怕耽误大家的时间,就没再说下去。这里陆续又抽了两个同学,许杰心道:“还剩一个名额,上帝保佑,抽中我吧。”他精心创作的以单昆为主角的大作若没有机会当众展示,就太可惜了。他频频向孔老师看。孔老师收到了他的无言恳求,叫了他的名字。崔俊之前看他坐立不安的,早猜到缘故了,这时便从前排倚过来说:“你可算赶上了。”孟婷说:“赶上什么?”赵鸿舜笑道:“末班车。”这事他也知道,小说他和崔俊都读过了。

  江雪凝清清嗓子刚要读,许杰做个手势说:“对不起打断一下。我先做个简短的说明。这篇小说是以我的室友单昆为原型的……”才说了这一句,周围就一阵笑声。单昆紧张地瞪着许杰,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许杰接着说:“里面有些事是确实发生过的,比如去拍照片、借衣服等等;有些事是虚构的,大家不要每一件都对号入座。说完了。”同学们都笑嘻嘻地盯着江雪凝,预感这是个非常好玩的东西。江雪凝一读,果然不负重望,几十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除单昆本人以外:

  我们要吃饭(短篇小说)

  许杰是大一新生。第一堂课上,老师就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大学”。老师说:“如果觉得必要,你们就来听听;如果不想听可以不来,不用请假,也不跟学分挂钩。”

  许杰觉得大学的天真是解放区的天,又明朗又高远。他从老师的“开课宣言”上抓住了核心:允许他不上课!许杰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从此果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发展到不打鱼而天天晒网。

  这天学校拍照片,搞电子注册,要求人人穿白上衣。一眼望去,白晃晃一片,恍如到了医院。许杰偏要特立独行,穿了件暗黄的外套。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开学那位老师那么好说话。拍照片的不乐意,一声令下“脱”。许杰除去外套,露出里面的暗黄色薄毛衣。摄影师大怒,要他再脱,里头是件暗黄棉毛衫。到此地步,已经脱无可脱,就算再剥下去也还是黄颜色——本来就是黄种人嘛!许杰自以为得计,窃喜之际,摄影师目标转移:“你!”一旁许杰的室友单昆一脸惊愕:“我?”

  喊他的目的是要他脱下白外衣,给许杰临时穿一下。单昆头小身阔,体形特殊,许杰极其勉强地套上了他的白褂子。在场的人全笑了,连摄影师也绷不住笑了。“咔嚓”一声,他永远定格了许杰窘迫的形象。

  共同的利益可以使人成为朋友,共同的怨恨也可以。走出大楼,许杰、单昆不约而同四目相视,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许杰说:“那家伙存心整人。”单昆说:“一看就不是好人。”许杰说:“心理变态,想看我的裸体。”单昆哈哈大笑说:“可能对我也感兴趣,非逼着我脱衣服。”

  两人谈得投机,找了家“正经美食”,要了两瓶啤酒继续。同宿舍几个月了,还是今天才发现有这么多话题。有限的文学储备全冒出来了,伯牙子期,曲洋刘正风的。只恨对方没倒个血霉,以给自己一个赴汤蹈火、检验友情的机会。上了第一道烧茄子,后几道菜像政治家的诺言,迟迟不肯兑现,急得单昆拿筷子敲碗。许杰没他那么饿,但为了表示兄弟同心,也拿了勺子乱敲。两人“当当当”地弄出一片声响。老板娘明明在附近看报纸,却硬是假装没注意,那姿态像十八世纪欧洲贵妇欣赏情书——丈夫以外的男人写的,死盯着不抬头。单昆说:“怎么办?”许杰说:“咱们有节奏地敲!”于是杂乱无章的“当当当当当”变成了三长两短的“当当当——当当”。其他等菜的学生起哄凑热闹,纷纷拿出勺子筷子加入到“当当当——当当”中去。中国人一盘散沙惯了,难得团结一回,就有惊人效果。老板娘叫:“敲什么敲?菜也要一道一道地烧啊!”色厉内荏,已有些解释的意思。许杰不理他,和单昆一合计,边敲边叫:“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游行示威似的。其余众人也都带节奏地敲碗“要吃饭”。到了这个地步,老板娘不能不一桌一桌地安抚。许杰他们才饶了她。

  二十年后,许杰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有一次参加晚宴,菜上得奇慢。许杰忽然想起了当年的“我们要——吃饭”。那时是肆无忌惮,这会儿就不能了。请客的也急,连连打着招呼。许杰只得微笑说“没事没事”。这是他的嘴自作主张,没征求胃的同意。然而他不由想起了那家“正经”小饭馆,那个给作弄得狼狈不堪的老板娘,那个借过外衣给他的室友。单昆下了岗,老婆跟人跑了,儿啼女哭。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好容易在同学聚会上见了,除了忆旧,都想不起什么话说。许杰怕问得多了像在炫耀,单昆怕说得多了像在变相乞求。结果虽是两个大男人,谈话内容却如同一对欲语还休的老情人,话题锁定在过去,一涉及到当下,就只是“还好吗?”“还行。”“你呢?”“说得过去。”

  单昆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生了两个孩子。这也成为许杰怀念他的触发点。许杰有时因为工作需要,要去指导那些文艺宣传队,每逢“计划生育歌”唱响,他就想起他的老同学。

  “计划生育就是好啊呀啦咿啦哇,利国利民又利家啊杨柳叶子青啊啦……”他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浓妆艳抹的女人,疑心他们对老百姓能起到多少教化作用。至少对单昆是无效的。也许单昆也会有这“今昔之比”,会追想那个穿着大衣服在照相机前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单昆生计艰难,许杰压抑过甚,二人常会不无向往地记起那句名言:“我们要——吃饭!”

  “当当当——当当”,十多年前的晚上,他们叫着笑着,敲得正欢。

  孔老师对这篇“要吃饭”甚为赞赏,说是今天最好的一篇。同时也提了个意见,说一下子到了二十年后,跨度太大。许杰也说是的,又说:“主要想搞一个对比,以及两个主角的境遇转换。”单昆没好气地想:“你真会比。二十年后你当官,我带俩孩子失了业还要离婚。”可是许杰有言在先,他又不好发作。许杰笑向他说:“单昆,你不会生气吧?”单昆只得挤出一个笑脸说:“不会。”孔老师说:“这就对了。做同学是缘分,就像我们做师生也是缘分一样。为这点事计较就不大气了。”顿了顿加上句,“要有胸怀,以诚待人,与人为善。”

  戴文忠他们觉得孔老师越说越走题了,许杰等却明白他是借机提一下明孝陵的事,是正中靶心的点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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