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许杰没回家,他母亲百般地催他,许局长、好婆、外公轮番上阵,田明辉、杨倩也都叫他“衣锦还乡”。许杰笑说他的衣还不够锦,无颜见江东父老,其实是舍不得孟婷,留下来陪孟家三个女人过节。赵鸿舜笑他:“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天许杰和崔俊坐电梯上到十楼,到宿舍门口,许杰叫门,里头不应。许杰说:“单昆、鸿舜都不在?”崔俊说:“看架式像。”他掏出钥匙开门,开了半天还塞不进钥匙孔。许杰说:“看我的。”随手一开就推门进去。崔俊诧异;“见鬼了!”许杰说:“人品问题。”

  话虽如此,许杰还是凑到窗口和崔俊一块儿研究他的钥匙。检视的结果是多了个缺口,崔俊记起前两天回石化公司的路上曾经在水泥地上掉过。他不由叹道:“质量也太差了,一撞一个伤。”许杰说:“假冒伪劣哪里没有?没碰到假烟假酒七孔流血你要烧高香了。等会儿去找闵婶配一把。北方来的,人很质朴。”崔俊笑了:“这个姓闵的女人到底多大?前天班长叫她闵奶奶。”许杰笑道:“还有叫阿姨的呢。我估计五十不到吧,日子苦,显老。”崔俊这回不笑了,他是在外打拼的,颇能感同身受:“混口饭吃不容易。我看她配钥匙、磨锁、修雨伞、补衣服,什么都做。”许杰说:“适合当小说题材。”崔俊摇头笑道:“这话说得真没人性。”

  两人笑了一回,许杰坐到床上听音乐,崔俊到书桌边复习。他的自学考试是不能放松的,再有一个月左右就大考了。

  单昆、赵鸿舜先后回来了,赵鸿舜笑道:“在用功啊?”崔俊笑答:“临阵磨枪。”单昆一时嘴痒,笑哈哈地说:“何必呢崔俊,天天抱着个书啃,越啃越迂。”

  许杰自从明孝陵里得知单昆暗算他,就下决心新账旧账一起算,有机会要利用机会,没机会就制造机会。他相信以单昆的性格,总有一天会撞在他手里。这时他立即在旁接了一句:“人家又没招你,你干吗讽他?”单昆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喂,喂,那我也没招你吧,你干吗掺和?”许杰笑道:“那赵鸿舜也没招你,你干吗到处说他打喷嚏像一匹马在打响鼻?”崔俊笑了,又赶紧忍住。赵鸿舜对单昆气道:“我我我打喷嚏,你你你也管啊?”他一急,鼻子一痒,竟真的打了一个。

  许杰说:“这要是在教室,单昆你又会跟别人说‘好马啊’,是不是?”单昆把东西往床上一摔,走近许杰说:“哎,你吃错药啦?你什么意思啊?”许杰缓缓站了起来说:“我的意思是,请你从此闭上你那张损德的嘴。”单昆大怒,手几乎点到许杰脸上:“这是你先找我的事的,我忍你好久了!”许杰“啪”地打歪他的手厉声道:“我忍你更久!送你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臭嘴,对你客气也换不到个息事宁人,你以为你跟同学们说我,说崔俊,说赵鸿舜,我们不知道?”

  崔俊这才感到许杰是要动真格的,他便走过去声援说:“单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人不地道。”单昆说:“哟嗬,二打一啊!”许杰顺口逼了一句:“何止,是三比一。假如赵鸿舜知道你说他傻得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你猜他会不会中立?”单昆忙说:“放屁!血口喷人!鸿舜,别听他挑拨!”许杰说:“你上课跟人传的纸条,我倒搜集了点。”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展开,给赵鸿舜看:“本来怕你生气,又怕影响宿舍团结,不想公开的。”饶是赵鸿舜憨厚,也气得脸色发青。单昆则满脸煞白。他忽然意识到许杰筹划着对付他有一段时间了,连随传随扔的纸条都能找得回来,有两张还是撕碎了又粘起来的!这个出身富家、开朗爱笑、教养良好的室友,为了小小过节居然耍这种手段,花这么多心思。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许杰说:“你还有什么借口好找?一次说完。”单昆说:“算你狠,我认住你!”他说了这句话,往外面走。许杰旁跨一步,拦住他说:“我狠?我又不会在孔老师面前打别人的小报告,又不会无中生有的离间师生关系。”赵鸿舜大吃一惊:“什么?他……”许杰点头:“就是他!”他直斥单昆道:“怎么了,被毒哑了?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单昆脸如死灰,双眼闪出恨恨的光:“你故意的,故意找茬整我,故意搞阴谋!”许杰伸手一推,单昆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许杰把他压到墙角,崔俊、赵鸿舜也围过来,一言不发。许杰说:“不是阴谋,老子摆明了要教训你!你妒忌我比你帅,不好意思,你的脸加身材,效果真的很卡通;你妒忌我比你有才,不好意思,你的烂文章真能笑掉人的大牙;你妒忌我们家有钱,不好意思,你来不及重新投胎了!”他一手抵着单昆的脖子,一手在他右边脸上拍了拍,像一个选择在何处下刀的屠夫。

  赵鸿舜虽然也恨单昆,听着许杰的话,不禁心惊肉跳。崔俊也怕事情闹大,对许杰对自己都不利,因此上前劝道:“算了许杰,跟这种人啰嗦什么。”赵鸿舜也说:“就当不认识他,大家各过各的。”许杰侧头端详着单昆,吸吮着对方的惊慌与恐惧,快意之极。他拖延了片刻,放开手说:“看崔俊、鸿舜的面子,这次算了。以你在班上的人缘,我看死了你组织不到谁来帮你反击。如果你去找孔老师呢,我们三个人互相证明,还有你的小纸条压阵,你自己想吧。”单昆一声不吭,拔脚就走,腿一软,险些跌倒。许杰说:“对了‘瓜子’,以后别再像个娘们儿说我们的坏话了,拜托。”单昆走了,连房门也没敢关得大声,毕竟他晚上睡觉还得回来。许杰哈哈大笑,搂着崔俊和赵鸿舜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赵鸿舜说要睡一会儿,这一顿闹得他神困力乏。崔俊也没心思看书了,说:“干脆去配钥匙吧。”

  他和许杰下了楼,走了一程,到食堂门口右侧的小遮阳伞下。那里有一台小小的缝纫机,三个竹筐,红的放破衣服,黄的放坏雨伞,蓝的是各种颜色的备用布料。许杰笑着和聚精会神补衣服的闵婶打招呼。几个学期的郁结一下子发泄尽了,畅快惬意,他笑得格外灿烂。崔俊小声说:“你的笑容像魔鬼一样邪恶。”闵婶偏听了个一知半解,问“什么鬼?”她的地方口音非常重,普通话的成分微乎其微,在大学校园里显得特别另类。许杰笑了,用胳膊肘捣捣崔俊,叫他把坏钥匙递给闵婶。闵婶接过一看说:“磕了个口子,不能用了。这钥匙太脆,哄人的。”许杰就把自己的钥匙给她,请她帮忙配一把。闵婶说:“简单。”从墙角地下搬上一个小机器来,插上插头,从一串钥匙中取下一个,拿许杰的母钥匙做模子,一按开关,火星四溅。她停下看看,略作调整,又是一阵火星,连弄了三次,探出身子,举高手,就着光看看说:“行了。”许杰说:“闵婶最仔细了,一个钥匙也精雕细刻的。”闵婶又坐回去踩她的缝纫机,一边说:“那可不是?不能白赚孩子的钱呐。”

  崔俊想这闵婶人不错,宿舍那把破伞可以带来照顾她的生意。许杰却一时没走的意思,跟闵婶扯东扯西,又说:“闵婶,你再把那个笑话讲一遍吧?我同学没听过。”崔俊想,这个“自来熟”的许杰,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要是他,就不会缠着人家正做事的人搭讪。闵婶显然也感到寂寞,常年劳作,精神生活大概完全谈不上。许杰言谈可喜,她也乐得同他聊聊天,当下笑道:“那不是笑话,是真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八十多岁——比我还大三十岁——的老太婆,上台批斗地主,对着台下的群众讲:民国十八年……”许杰打断她说:“我讲我讲,你看我用你们的方言像不像。崔俊你听啊……”他神情一变,一副苦大仇深、血泪控诉的样子,佝偻着腰,模仿着闵婶的口音说:“民国十八年,姑娘我十八岁,地主要讨我做小老婆哎!我就肯啦?狗地主打得我血糊淋拉的!”他一头说,崔俊、闵婶一头笑,等到说出最精华的那句“血糊淋拉的”,崔俊笑得抓住遮阳伞的柄说:“这个活宝,学什么像什么!”闵婶笑得伏在缝纫机上,半天直不起腰来,指着许杰说:“我就说过两回,亏他怎么就记住了!我们老城北讲话比城里还侉,亏他说得像!”

  许杰笑呵呵地付钱,闵婶一推说:“今天不收钱,你把闵婶逗笑了,笑一笑,抵得过一把钥匙了。”许杰笑道:“那怎么好意思。”闵婶说:“不收就不收。你呀,多介绍点人来就是谢谢我了。”许杰、崔俊都说:“那肯定的。”

  回去的路上,崔俊说:“闵婶是个爽快人,你别揣什么心眼儿算计人家。”许杰说:“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个形象啊?我只是想拿她作我小说的主人公而已。”崔俊微笑道:“早说你有目的了。你这人算得太精,谋定后动,细想很可怕。”许杰说:“你别细想就是了。”

  他们沿着走廊边沿散步,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简直有点热。学校分教学区和宿舍区两大部分,他们就是在宿舍区里闲逛。一大圈带着镂空窗棂的走廊围起了全区,有小卖部,有超市,有大片宿舍楼,有医务室,有小树林,有很漂亮的招待所,有浴室和理发厅,食堂大楼是前年才翻盖的,比所有的“邻居”都闪亮。又有一排十几个电话机,插磁卡、拨号皆可,似乎永远有人在打,好像长在上面似的。新教师的单身公寓在角落上,往北就是宿舍管理办公室,人见人怕。洗衣房也人满为患,懒汉对GDP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虽然环保主义者会告诫我们得不偿失。

  许杰到超市买了两听饮料,一听给崔俊说:“以后不用再虚情假意,买什么都带单昆一份,痛快多了。”崔俊说:“我发现你爆发力特强,一发起火来恨不能把人生吞活剥。”许杰说:“那也是有的人太可恨。哎对了,我有个新主意,后天不是文学创作课吗?孔老师说要抽查,我想起写什么了。我以单昆为主角搞一篇小说。”崔俊笑道:“不写闵婶写单昆了?”许杰说:“闵婶我要再推敲推敲。单昆可以拿来交作业,总算废物利用。”崔俊说:“穷寇勿追,别把他逼急了。”许杰说:“你以为我要刺激他?差矣,差矣。”崔俊翻了下白眼说:“不知道他要被你在小说里蹂躏成什么鬼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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