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许杰和孟婷退了房,吃了蟹粉小笼包和QQ大馄饨,许杰胃口大开,额外又要了一屉虾饺,一扫而光。孟婷笑说:“直接怀疑你还吃不吃午饭了。”

  《戏剧理论》的欧阳老师以准时准点著称,上他的课一分钟不能迟到。不像孔老师的《文学创作》,尽可迟个十分二十分钟的。许杰也是掌握了欧阳老师的脾性,每次提前半小时就踏进校门。

  这时候是四月中旬,百花渐开,天气和暖,比游明孝陵时又高了几度。街上行人都换了春装,走起路来利索而又舒展。

  校门威严气派,“S市大学”几个大字颇有巍然之感。门两侧各自排放了五六十盆鲜花,有红有黄,稍杂一点紫的,看上去亮眼明目。那花盆是呈小小的坡形,从高往低摆放,色彩也是由浓而淡,乍一看像颜色从上面流了下来,由繁盛浓烈趋于清幽淡雅。孟婷赞叹:“真漂亮!”许杰适时来了一句:“跟你一比黯然失色。”守门的保安听见,强忍住笑。许杰偏老熟人似地问保安:“你说是吧?”保安说:“啊?”许杰已被孟婷拉跑了。

  进门是林荫道。一般学校以林荫小道居多,这里却是树高路阔,且又极长,笔直地铺陈出去,显得气势十足。路左有实验楼、物理楼、天文学系。路右是六层的高大现代的图书馆,许杰的大学生涯有近三分之一是在这幢楼里度过的。图书馆后面是剧场,话剧和大型比赛如两年一届的“十大歌星赛”就在那里举行。有一回他拉孟婷去看儿童剧,一个声音严正的阿姨指着舞台中央正在发生的剧变做解说:“大灰狼中了计,尾巴上被缠上了鞭炮,惊慌之中,眼睛被炸瞎了。”前面的情节虽没看到,总不外乎是小白兔们干的吧。但是尾巴爆炸,会弄瞎眼睛?这头狼该有多笨啊!许杰很想不通。孟婷息事宁人地说:“反正是童话嘛。”许杰说:“你发现没有,在有的儿童剧编导眼里,小孩好像特别傻,特别好糊弄?”孟婷笑着推他。

  再走下去就是左花园、右草地,拱卫着巍峨宏伟的教学楼,民国时代的,灰蓝色墙身,苍绿的爬山虎,凝固的历史的颜色。那是全校的绝对核心,令人一见心折,心生景仰。道路至此分叉,一条向东,遍植樱花,又有水榭亭台,有山石,有古钟;一条向西,转折后通往许杰和孟婷曾经在那里聊天的大操场,以及一系列新建的教学楼、行政大楼。七八尊铜像散落各处,有徇徇儒雅的老者,有当代学子,有黄牛——俯首甘为儒子牛。

  所有地方许杰都去遍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但依然爱去。节假日回家他想念学校,崔俊曾笑他“看你毕业了怎么活。”真快,一晃就是最后一学期了,情感丰富的同学开始提前离愁别绪,许杰虽不至于,也难免有些不舍。进出校门,上课下课,会对熟悉的一切多看几眼。现在他就在看教室,看讲台。有将近一半的课程在这间教室里上,许杰预先知道它是他未来重点回忆的对象之一。

  欧阳老师进来了,拿出花名册点名,逐个逐个地叫过去,叫到谁就大声喊“到!”军训似的。大学老师性情各异,施老师从不点名,孔老师偶一为之,欧阳老师偶然不为。孟婷轻声对许杰说:“你真能一个装四个啊?”许杰双手一摊,表示尽力而为。

  巧得很,昨天先后接到崔俊、赵鸿舜、单昆的电话,要许杰帮他们请假。三个人都没病没痛,在欧阳老师眼里,除了病假,其他都是精致的偷懒,唯一对策只能是许杰代他们喊“到”。单昆和他有恩怨,那是另一回事。这次单昆开了口求他,他也答应了,那就得帮单昆遮掩。在许杰看来,两件事并不矛盾。

  “许杰。”

  许杰清朗地答:“到!”

  隔了几个名字:“单昆。”

  许杰模仿单昆,尖锐地答:“到!”

  又隔几个名字:“崔俊。”

  许杰埋头低沉磁性地:“到!”

  再隔片刻:“赵鸿舜。”

  许杰鼻音重浊、闷声闷气地:“到!”

  他在人堆子里变着嗓音耍花样,欧阳老师只顾低头看花名册,丝毫未觉有异。孟婷、江雪凝、戴文忠等人拼命忍笑,怕许杰穿帮。欧阳老师大约感到气氛诡异,抬头推推老花镜说:“来齐了吧?”许杰坐得笔直,和大伙儿一起回答:“齐了!”

  来齐了就上课。欧阳老师讲了半堂课的莫里哀,问大家对莫里哀、契诃夫、莎士比亚有什么看法。众人踊跃发言,各有高见。孟婷款款地说:“西方上演经典剧目的数量,第一是莎士比亚,第二是契诃夫。莎剧浓一些,契诃夫清淡一些。莎士比亚讲人与人的冲突,契诃夫却爱写人与环境的冲突。”许杰欣赏地瞧了她一眼。孟婷最初吸引他的,自然是她容颜绝丽;过后却和性格、文学修养有关。他不喜欢女人比他强,又不喜欢女人在文学上太欠灵性,孟婷刚刚好在这个节点上,颇有才气而又逊他一筹。

  轮到许杰发言,他说:“我觉得有不少喜欢《红楼梦》的人不喜欢莎士比亚,但能同时喜欢契诃夫。”欧阳老师说:“是吗?”他马上发现他自己就只喜欢莎士比亚,不喜《红楼梦》,于是改了问法:“为什么?”许杰不假思索地说:“《红楼》家常,莎剧传奇;红楼含蓄,莎剧奔放;红楼细腻,莎剧热烈。比较起来,契诃夫更有东方的精雅和舒缓,和我们的《红楼》有相通的地方。”孟婷坐着看他一眼,轻声道:“精辟!”许杰嘻嘻一笑。欧阳老师却不置可否,说:“上次我布置了一个剧本,你把你的作业读给同学们听。”许杰诧异:“读?”欧阳老师对他的诧异表示诧异:“是啊!只能看不能读算什么剧本?顶多是案头剧。”许杰服气:“是的。”

  许杰读剧本有个人所难及的优势就是他会拟音,把不同角色读得像好几个人在对话。同是男性角色,他还能通过语气语调的变化来区分不同性格和年龄。大家先是笑,后来听进去了,便不再出声。教室里静得只剩下许杰的声音。欧阳老师闭着眼,一手轻叩讲台,有时点头,像听广播剧一般。

  剧情很跌宕,讲一个美丽的女人因种种的不得已而出轨,与丈夫,与情人,与亲人在一天之内,一个场景中爆发冲突。许杰对他笔下的主人公态度暧昧,有同情也有鞭挞,不是截然的黑或者白。他是那样善于编织矛盾,那激烈的交锋,锐利的台词,道德的拷问,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

  许杰读完了,呼了口长气,坐下了。欧阳老师睁开眼,对着同学们说:“你们怎么不鼓掌?”戴文忠、江雪凝等回过神来,纷纷拍手。孟婷随众鼓着掌,心中七上八下,怔忡不安。她上次虽然唬住了严伯伯,但是当她某一天真的弃他而去时,她不敢担保严伯伯不会狗急跳墙,不顾后果地来找许杰说出真相,又或直接诉诸于武力,找人对许杰下黑手。偏巧许杰的剧本所讲的与她有几分相似,听得她心里呯呯直跳。她竭力镇定着自己,心想一来要和母亲、妹妹统一口径,万一闹穿了,一家子否认,比她一个人否认有力,该怎么说,她会教她们;二来要设法在与严伯伯虚与委蛇时,加紧套取到他那方面的信息,甚至从司机身上打打主意,拿到一些有力的书面证据,以吓阻他,使他不会意气用事。以他在公开场合的良好形象,她越是拿到他的把柄,他越是不敢冒险破脸。

  许杰站起来谢谢老师,谢谢大家。欧阳老师请他坐,客观地说:“你是严格遵守三一律,人物有个性,主题也不错。你这个本子要是放在专业剧作家那里,还嫩得很,点题点得‘力透纸背’。但在我们中文系,这两届我带的班里,还没有人第一次写戏就写成这样的。继续努力。”许杰开心地应了。

  临下课,欧阳老师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在讲台上指着许杰说:“这门课你免考。”

  他出去了,戴文忠等都来善意地打趣,说许杰真会抓时机,占大便宜了云云。正说着,孔老师来了,说“占用大家几分钟”。同学们有坐的,有站的,知道班主任随和,不会计较。果然孔老师不以为忤,只说本班“最佳学生干部”是江雪凝夺得。这件事并不令人意外,但女生们还是一片欢呼,戴文忠等也都贺她。许杰拉拉孟婷,大大方方地祝贺江雪凝。江雪凝一怔,笑说:“谢谢你们小两口。”这话把孔老师也怄笑了。孟婷料不到江雪凝会说出这句话来,这无论如何是种和解的信号,倒是颇为欢喜。她全没想到江雪凝的内心已然另是一番风景。同时她也蓦然发觉,江雪凝一句“小两口”,让她产生这么浓稠的愉悦,她对许杰,已不是“长期饭票”那么简单。难道她真的爱上了他?她不无紧张地想到:“最后谈判的日子,大约不远了。”

  许杰瞅准了机会,跟着孔老师出教室,在走廊上叫住他说:“孔老师,我写了一篇明孝陵游记,发到您邮箱了。您看能不能帮我推荐到校报上去?”孔老师愣了下说:“你还写了游记?”许杰说:“是啊,明孝陵又有人文内涵,又有自然风光,玩得那么高兴,不写篇文章太浪费了。”孔老师对他的芥蒂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没问题。你的文笔我信得过。”停了停说,“单昆是和你一个宿舍吧?”许杰装傻说:“是啊。我们俩关系可好了,我经常带老家特产请他吃,他也很关心我。”孔老师笑了笑说:“真的?”许杰说:“嗯。他人厚道,心直口快,我老怕他吃人家的亏。”孔老师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转身而去。许杰笑了,他知道单昆再也翻不了身,他的罗网是时候收一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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