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探过云静,许杰更粘着孟婷了。孟婷摸摸他额头说:“不烫嘛。”他笑而不答。他想舅舅到底还是个更爱江山的事业型男人,要是他,就不舍得叫孟婷受一点儿委屈,单是想一想,也会心里好疼。

  孟婷却有她的事要忙,那就是和江雪凝争“最佳学生干部”。只有击败江雪凝,让所有可能的情敌生怯、胆寒,她和许杰才算得上稳如泰山。

  论能力,江雪凝在她之上,她也有数;论人缘,她就略胜一筹了。这一筹主要来自男生。江雪凝在女生中颇具威望,全然是“半天边”的领袖。孟婷过于突出,未免抢了众女的风头。但班上绝大多数男生都觉得孟婷更有女人味,江雪凝相形之下,为人处事有些粗线条了,是女强人的萌芽状态。文科班惯例是阴盛阳衰,他们这个班因为区别于普通本科班,不少人是工作了之后再来的,人员构成与众不同,是男多女少。孟婷仔细地一个一个地计算过,照理说,她不会输。江雪凝欲藉此顺利地申报“全校十大优秀学生干部”,考研加分,想都别想。江雪凝私下里反跟许杰说:“你随她去。我有自信。你等着安抚她失败受伤的心就行了。”

  到了投票的那一天,全班如同集体回到高中,班主任监督,班长唱票,副班长打下手,有种一本正经的幼稚。其余两三个入选者明显是陪跑的,得票率比起孟、江二人,就像美国和利比亚的军队,根本不成比例。

  江雪凝强作镇定,和同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孟婷坐在许杰身旁,淡然不露喜怒。两人的票数交替上升,缠斗不止,这一刻孟婷略高,下一刻江雪凝急起直追,成功反超。许杰知道大家不仅对她们感兴趣,对他这个“导火索”也一样感兴趣,因此他作出超然的姿态,跟前排的赵鸿舜探讨玩电脑游戏的技巧。赵鸿舜完全想不到是被许杰拿来做道具,还认真负责地讲解怎样才能避过炮弹,打到第二关。

  关键的时刻到了。戴文忠宣布投票完毕。孔老师接到个电话要走,让戴文忠课后把结果告诉他,他往系里申报,一层一级地递上去。戴文忠这边答应了,那边就开始紧张地计票。江雪凝斜睨了孟婷一眼,这是今天她惟一的一次看她。孟婷下颚微扬,正面迎着她的视线。两道目光一撞,噼噼啪啪,火花四溅,硝烟味浓得连赵鸿舜都开始不安。

  结果出来了,江雪凝24票,孟婷25票。全班女生哗然,男生们兴起一波抑制住的喜悦。一来孟婷的男朋友坐镇在旁,轮不到他们欢呼雀跃;二来也不好对江雪凝的失败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开心。江雪凝脸上血色全无,戴文忠担心地看着她,大庭广众的,又不便深劝。孟婷笑意盈盈,没多做什么表示——是胜利者的大度。

  假如老天也有性别,那它应该是女性,因为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像是为江雪凝不值。江雪凝夹在下课的同学中,振作精神与各人打招呼,说笑话,却不曾回宿舍,一个人跑到小花园里去了。雨势渐渐弱了。树叶被冲洗了一番,越显得娇翠欲滴。恋爱中的红男绿女慑于雨的余威,破例放弃了这一方洞天福地。

  “江雪凝,24票。”戴文忠唱票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回响。一票,仅仅只差一票,令她饮恨“最佳学生干部”的选举,也就间接失去了竞选“全校十大优秀学生干部”的机会。荣誉没有了,加分没有了,考研的捷径就此堵死,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去走升学之途。依票数算,女生并没有百分之百地选她。平日里一个个拉手搭肩,哪个看上去不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关键时刻却专会作死,偏就不投她的票。她以为她会哭的,结果干噎了几口气,胸口火烧火燎,怒、怨兼而有之,偏偏落不下一滴泪。

  她从来不是善感的人,上到《中国文学史》时听到古人伤春悲秋,她是要发笑的。此时此刻,独处了半个多小时后,她的心终于升起了一股软软的情绪。那情绪风吹不走,雨驱不净,氤氤氲氲,竟像是粘稠的半固体似的。江雪凝待在这新的诗意的感伤中,像桔黄琥珀中粘住的—个虫。她这时候的一腔不平慢慢冷却了,凝成了一片膜状的哀愁。

  她呆呆地朝远处张望,中间隔了些枝枝叶叶,目光并不能及远。那枝叶却像没有关好的百叶窗,能透过去影影绰绰看到些东西:能看到房间里吊灯大亮,吐出金黄色的灯光;墙上贴着素淡的壁纸;中间一圈高背椅众星拱月般指向一张圆桌,桌子很大,雪白的台布如同圆桌的紧身衣,不见一丝皱折。桌上杯盘罗列,—瓶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洋酒,商标太小了,模模糊糊地认不真,里面的酒水却是醒目的玫瑰红,想必非常香醇。门一动,系主任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十位“优秀学生干部”(其中就有孟婷一个)和老师们也鱼贯而入。第一道菜居然是青椒炒肉片,这样档次的酒席竟上了这么个家常菜,吃青椒还不如去吃草哪,再不然,让孟婷他们吃树叶也行——枝枝叶叶的,小树林子里的树木也该修剪修剪了。

  “江雪凝,江雪凝!”

  她一回头,是戴文忠小跑着来了,他素来老成持重,难得这样失态。江雪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戴文忠说:“找了一圈才找到了。我说,你不用难过,还有转机……”江雪凝笑笑说:“你别说空话了,班长。”戴文忠急道:“怎么是空话?真是你赢了啊!计票的时候把我和副班长给漏了。我们还没投呢!”江雪凝“啊”的一声说:“那……”戴文忠笑道:“我和副班长都投的你。26比25,孟婷刚好比你少—票。”

  又是—票,败也是它,成也是它,江雪凝脑中闪过了“造化弄人”。她迅速站直了身子,收回搭在石椅子上的手,喜悦无限。戴文忠笑道:“孟婷也挺好的,不过凭良心说,还是你更棒。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跟孔老师和系主任说明一下情况。不然不说我们疏漏,倒像有意舞弊,偏心你了。”他顺口说出“偏心”,江雪凝心中一动,瞧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言,忙迈步领头,边走边说:“愣着干吗?”江雪凝好笑地暗想:“走这么快干吗?”

     江雪凝戏剧性地反败为胜,孟婷始料不及。她虽内敛温文,也气得吃不下,睡不着,好几堂课都没上。许杰劝她别把得失看这么重,她分辨说不是得失的问题,又不好明说是气她的敲山震虎之计居然没有得逞。许杰也只得含糊责备她“心态奇怪”。孟婷说:“明明你有女朋友了,她还一门心思地往前凑,那才奇怪。”许杰想:“天下女人吃起醋来都是不可理喻的”,便默不作声。孟婷心虚,催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许杰说:“说什么呢?你又听不进。”孟婷断章取义说:“哦,原来你跟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哪有江雪凝那样好口才呢,人家好,你找人家去啊!”许杰一时没忍住,说她有意歪曲,胡搅蛮缠。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说重了。没等道歉的话补上来,孟婷在他两句话之间硬生生挤出时间,夺门而出。许杰一愣,忙披上外衣追出,刚好看见宾馆的电梯门不早不迟地关上。他咚咚咚咚跑下楼,东南西北一望,唯见人海车流。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在许杰,并没有看得多严重,他会锲而不舍地找下去,她也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因此只是烦乱而已;在孟婷,却因经历特殊,觉着受了大大的伤害。她一面跑一面想到:“连他也这样凶我!男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我还指望依靠他呢?”

  也不知是心神混乱,无法细想,还是省城太大,这一块她不大来,她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了二十几年,一时竟有些迷路了。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四顾打量。路灯与霓虹灯的华艳的汪洋大海里,时时跃起出租车车头灯的雪亮的浪花。一波一波,潮尾推着潮头。这样的富丽精巧是令人心疼而又万分珍惜的。现在,在十点钟的夜晚,孟婷就在这使她万分珍惜的景致里发怔。

  她试着沿几个华美的灯箱走了一段,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往左,还是往右?她又踌躇着不知所措了。那么,乘公交车吧。她随便上了一辆车,打算坐到市中心,再从那里转车。

  孟婷坐在离驾驶员不远的“老弱病残专座”上,心安理得地健康着。她眼睛瞄着司机,脑中的纷乱如同车窗外的夜景,“倏”的一下就掠过无数的东西。方形的,圆形的,圆锥形的,长而狭的,无数的东西。有楼,有广告牌,有蛰伏的车,有伟丽的喷水池子——在飞快的一瞬之间,那喷泉几乎是—座凝固的建筑。而在光与影的切割下,在车灯的一扫而过中,那些楼倒像是半流动的。司机永远是那么有把握地坐着,生命在他手下流过,一点一滴,有条不紊,虽然单调,却是靠得住的,有稳妥作了抵偿。日复一日地稳妥着,是一种悲哀;然而过于峰回路转的人生,她也实在是消受不起了。

  车子转了个弯,驶入一段黯淡的地下通道,孟婷暗想,不知道许杰现在怎么样了,大约还在生她的气呢!要她低首下心陪礼,她不愿意;要她坦然地把一切过错全推给许杰吧,她又不是这样的人。原是出来度一个开心的周末,却带着一肚子不得意回去,真是从哪儿说起?

  胡搅蛮缠!许杰气头上说的话,委实太过激了,叫人不是愤怒,不是伤心,而是冷。只是到了这会儿,这冷才慢慢融化了,化成一大滴一大滴的伤心。一边觉得受伤,一边又为自己受了伤害不甘。怒火渐渐升上来了,然而受伤的情绪丝毫不缓,潮水一样起落汹涌。谁说水火不能共存?

  深夜,她终于摸回了家。母亲和妹妹都睡下了。她轻手轻脚地进房,一边平静下来,理着纷乱的思绪。她躺到床上,和衣而卧,愤怒和伤心过去了,一种失去许杰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可别为了一时负气,就让他对她改了看法。和江雪凝缠斗,本来就为的是更牢地留住许杰。自己今天这一发脾气,可不是适得其反,把他朝外推吗?绝不能以为他们十拿九稳了。结了婚还能再离婚呢。现在不是尊严的问题,而是未来的一切危如累卵。她筹思着下面要怎么办。是主动找他,显得她大度?还是等他来找她,让他更感到她的可贵?恋人们闹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然而她要方方面面地想到那么些非爱情的因素,她抱着双肩,怜惜着自己。还有人当女朋友当得比她更累的吗?

  电话忽然响了,她连忙拿起听筒,“喂”字没出口,那边许杰焦急地先问:“阿姨,孟婷回来了没?”孟婷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她听许杰哄了她半天,才答应出去见他,他就在外面。孟婷母亲先被电话声惊醒,又听门响,在房里说:“以为你不回来了,这刚一回来又出去啊?”孟婷不答。她妹妹探头出来,细声道:“姐姐,妈喊你呢。”孟婷笑了笑,回答妹妹同时也答复母亲:“许杰在外面。”她母亲猜着是年轻人闹矛盾,便“哦”了一声。她妹妹一双清炯炯的眼睛,在枯瘦的脸上愈发大得不成比例,说:“严伯伯从来没这么晚来过。”孟婷脸色微变道:“别说了。”许杰在外面轻喊孟婷。孟婷的妹妹点了点头,严峻肃然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容:“这个人很好,姐姐,我真替你高兴!”孟婷眼中一热,忙控制住了,笑了笑说:“傻孩子!”走出去了。

  许杰刚又叫声“孟……”见她来了,就住了口。孟婷咬着嘴唇笑道:“还有一个字呢,怎么吃下去了。”许杰上前,用力把她揽进怀里说:“别生气了,是我说话过火。”孟婷勉强笑着说:“没有,是我不听你劝。”许杰说:“我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家。说你就会,我自己不也经常跟单昆斗气?我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孟婷轻抱着他肩说:“跟你作对的全不是好人,特别是那个死‘瓜子’。”她这样文雅的人会冒出句“死‘瓜子’”,许杰哈哈大笑。孟婷也笑,不忘提醒他小声一点,邻居都睡下了。这一语点醒了许杰,说:“你赶紧休息吧,明天上剧本课,不能迟到。”孟婷说:“你呢?”许杰说:“我回宾馆吧,钱也付了,省得浪费。”他走开几步,猛然一个箭步跑回来,双手抄起孟婷,横抱着撒腿就跑。孟婷又惊又笑,捶着他说:“干吗你?放我下来!”许杰大步流星,笑着说:“抢押寨夫人啊!”孟婷难得俏皮一回,假装思索:“我原谅你了吗?”许杰轻声道:“待会儿我用实际行动向你道歉。”孟婷啐了一口。

  月色下,二人渐去渐远,两个影子交叠,分开。深巷外,遥遥传来一两声旷远的车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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