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许杰奉舅舅之命逃了课,去“桃叶渡”一带探望云静。那一片是富人区,环境清幽,鸟鸣啁啾。他打了车去,一心往云静家的方向看,就没注意旁边开过一辆银灰色轿车,与他的“的士”逆向擦过,车上坐着孟婷。

  孟婷眼尖,一见邻车许杰,顷刻半身伏倒。司机吓了一跳,说:“孟小姐,你怎么了?”孟婷等车开出一段,确定许杰看不到她了,才坐直了说:“不好意思老陈,我有点胃痛。”司机“哦”了一声说:“要去医院吗?”孟婷作势捂着胃说:“不用了,谢谢,我这病看起来吓人,其实不过是浅表性胃炎,回家吃几天‘胃力康’就没事了。”她撒谎撒得那样合理,司机不疑有他,便照吩咐送她回去。

  这边许杰到了云静家里,云静并不见外,穿着居家的服饰,式样接近裙子而不完全是,一双淡红平金的棉拖鞋在“裙摆”中若隐若现。四十来岁的人,却保养得相当好,看到人来,一径儿那么温柔地笑着,柔到骨子里却不带半分媚态,是许杰上学前从未见过的类型。她张罗许杰坐下,自己在稍远的地方陪坐,叫仆人拿茶点来。许杰说:“不用费事,我玩一会就走了。”云静说:“忙什么。知道你要来,我叫人准备了下午茶招待你。”许杰笑了,说:“云姨这么客气。”云静笑着说:“你舅舅这一阵没怎么来,大概事儿多。”许杰听出了她的意思,带笑说道:“所以他叫我来看看你们。小草呢?”小草是许杰舅舅谢添华与云静的儿子,今年整整十岁。云静说:“上课呢。你以为也像你们大学生,说逃课就逃课。”许杰笑着说:“我都糊涂了。”

  仆人把三层架的点心送上桌。云静亲手帮许杰选那些美味,一边微笑道:“你是个才子,才不糊涂呢,你舅舅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小草将来能有你这么出息,我就满足了。”

  那三层架上累累的都是细点。第一层是带咸味的三明治、火腿,芝士口味;第二层是必备的草莓塔,也有泡芙、饼干、巧克力;第三层也是甜点,放着水果塔。云静说:“我叫外面的师父做好了限时送到的。第三层他们本来做的是蛋糕,我想你平时又不缺这些,后面还有蓝莓小蛋糕,就叫换了水果塔,没什么热量,还补补维生素。”许杰在舅舅家也吃过这些,还更精巧一些,因此只谢了云静的细心,拣喜欢的挑两样吃吃。

  许杰说:“舅舅叫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困难,我好回话。”云静笑了笑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呢?人不能来,打电话总可以的。”许杰说:“可能舅母……发现了什么吧,云姨也知道舅舅的身份地位比较敏感,他那些对头巴不得看他的笑话,或者传点谣言,破坏他的声誉。他一举一动不得方便,心里很想看你和小草的。”这番话他来的路上就打了腹稿,一半是谢添华教他,一半是他自由发挥,倒也有条有理,似模似样。云静叹了口气,娟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那当初他就不该在外面安置我,长痛不如短痛。”许杰埋头吃东西,不言语。云静叹道:“我拿你当自己人,就像我的亲外甥一样:我跟着你舅舅十几年了,也不图别的,只要他对我们娘儿俩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舅母争,没有一点儿非分之想,可是……我是无所谓,小草不能老没爸爸。开家长会,亲子运动会,人家都是三口人,我这儿总缺一个。他的学籍卡,‘父亲’那一栏上填的是‘不祥’。对朋友和邻居,我只能说离了婚。上星期小草十岁生日,你舅舅送了一车的礼物来,人不露面,孩子切蛋糕的时候直哭……”她哽住了,说不下去。许杰同情地劝:“云姨,别想多了,过日子是这样的。”他这过来人的口气倒把云静逗笑了,叫仆人再拿些吃的过来。

  许杰留神一看,却是在舅舅舅母家没尝过的,大约英式下午茶漂洋过海,入乡随俗,产生了一些变体,开发了新口味。有一种甜点,指头大小,沾着鱼子酱和小黄瓜,味道独特。手制饼干也罢了,涂了果酱的英式松饼着实可口。云静笑道:“别尽逮着这个吃。”两人说着话的工夫,芒果布丁、核桃挞、酥盒鹅肝酱、三文鱼三明治、蕃茄蓉包、曲奇,小巧玲珑、精雕细琢的点心不停地换上来,足有二十多种。许杰捂着肚子笑道:“完了,起码踢一个月的球才消耗得掉。”几年前开了一刀,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他才开始了迟来的健身。教训既然惨痛,弥补就极有力,大学后足球、排球、跑步一样不落,体质大有长进。

  许杰和云静说了一会子闲话,云静问起孟婷,“很好奇什么样的大家闺秀能入得了你的眼。”许杰骄傲地谦虚:“哪啊,就是挺漂亮、挺善良就是了。”云静掩口而笑:“这两个条件,能淘汰一大半的女孩子。云姨相信你的眼光。”她原要说“哪天带来坐坐”,想到自己这种半地下的状态,说穿了是个长期情人而已,人家肯不肯来还是未知数,倒弄得许杰左右做人难,就咽下了这句话。许杰鉴貌辨色,也有点明白她的心思,就把钱包里孟婷的照片给她看。云静眼前一亮,不免又称赞一回,说:“连我们女人都喜欢,活脱的美人胚子,何况你们。”这也是许杰欣赏她的地方。她和许杰不像长辈晚辈,更像忘年之交,或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她向来是把她和许杰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既不刻意讨好,也不自居“二舅母”,妄自尊大。算一算她比许杰大十来岁,也刚好是介于阿姨和大姐之间的年龄。

  今天桌上的主角是锡兰茶,许杰的舅母偏爱伯爵茶,许杰更喜大吉岭,但是他陪着云静饮茶,一句不提他真正的爱好。放在几年前,他和李漓、杨倩或和田明辉、钟雨城去玩的当口,那是只有大家迁就他,他不迁就人的。出来上学后他才意识到,社会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小圈子里的宠溺的空气是温室里的空气。与人相处,妥协是必要的,必须的。这不是牺牲原则,而是在非原则的问题上懂得容让与体谅。他品着茶,想到从前,李漓无数次地让着他和杨倩。当时还不怎么,现在就感到李漓心地的纯良,性情的宽和。有些朋友,也和茶一样,越品越出味。

  云静问他在想什么,他一笑,反问小草的学习成绩,有没有人欺负他等等,就岔过去了。云静自然也承认,她老公——生物学上的,而非法律上的——对他们母子内心里是疼的。家庭教师一请都是三四个,他的心腹时常在暗中照应他们,不使他们受到任何可能的骚扰。经济上更不用她有任何暗示,供应得唯恐不够。他给他们的,远过于他们实际需要的。即使他从此不给她一分钱,凭她这些年的积蓄,足够她和小草舒适地过下去了。

  许杰头次见她是来省城的第二学期,以前隔得远,除非逢年过节,不大走动,他和舅舅互相所知不深。这一来大学,周末经常能往舅舅家去,亲戚跑得勤就有感情,许杰还让人多一份信任。也是经过一个学期的“考察”,谢添华觉得许杰是当情报员的好人选,既是自己人,又只能是自己的人;既有活动自由,又不引人注意,从此许多事就由许杰代劳。许杰也别扭过,见了舅母就像在逃的通辑犯见了警官,但最终他还是凭直觉认可了云静,认可了她和谢添华的情感。尤其难得的,是云静不想给舅母和表弟带来任何麻烦,安分守己,作风平实。

  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但云静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绷紧了神经:“电视里不是说吗?有些女人不要名份,只要好处,那叫实际;有些女人又要名份又要好处,那叫贪心;有些女人不要名份,也不要好处,那叫聪明。我最羡慕第三种人。”许杰忙说:“你要离开舅舅啊?别啊云姨,舅舅不能没有你,他会疯的!”云静笑着用茶漏过滤掉新茶的渣子,给他续上水说:“傻子,我是兴口说说,有感而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舅舅呢?”许杰这才放心。

  五点多钟,许杰起身要走。云静把他送到门口,扶着门框叮嘱:“叫你舅舅不方便的话就不要联系我了,过了这一阵再说。我懂。还有,让他少喝酒,多散步。”许杰答应着去了,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歉疚,感慨,或许还混杂着担忧。舅舅在舅母的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大活人瞒得风雨不透,可是一旦舅母察觉到半点端倪,以她如此厉害的人物,该翻起多大的风浪来,简直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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