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孔老师组织大家去旅游。大学里的班主任,跟旗下的学生像朋友多过像师生,权威也没那么大。好比孔老师就不能像中小学老师那样命令全体都来参加,一个不准漏网;也不能事后布置作业,说“你们写一篇游某某处的散文,字数不少于三千。”因为前一个不能,有些同学就没去,包括有工作的崔俊和做兼职的孟婷;因为后一个不能,同学们没有后顾之忧,不戴心情枷锁,普遍玩得很开心。

  那天早上天色一开始不好,弄得兴致勃勃的许杰很有点紧张;后来那阴得要滴水的天空又慢慢撑起来了,活动得以如期举行。在学校的大校车上,他和赵鸿舜邻座,单昆和另一个男生在后排,班长戴文忠和孟婷的“情敌”江雪凝一起。车开到白马公园,蓦然间阳光普照,金线四射。一车子人都喝起彩来。

  众人撺掇着许杰和江雪凝唱歌,他们是班上公认的歌皇歌后。许杰这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像从前那么好胜,见众意难违,孔老师也笑着敦请,他就随意唱了一首。江雪凝却精心选择了一个最拿手的,以她华丽的唱腔赢来了满堂彩。单昆就笑着提议让许杰、江雪凝对唱一支情歌。江雪凝倒是乐意,本来她一向就自命唯她可配许杰的。许杰却笑着推辞,说忘了词。单昆笑道:“哟,帅哥不给美女面子。”江雪凝不吭声。戴文忠挺身而出说:“我来一段你们不介意吧?”班长亲自出马,大家当然没有异议,鼓掌欢迎。许杰这才坐下来,江雪凝也不着痕迹地下了台。

  其实唱一两首歌并不代表什么,但许杰知道孟婷和江雪凝的关系,孟婷不在,他和江雪凝搞对唱,传了出去——单昆一定会传出去的——孟婷的反应就可想而知了。他认定了她是终生伴侣,就要顾到她的感受,像吕瀚洋对刘芳那样。有些男人爱看众女争宠,许杰不觉得这有什么快感。

  到了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车,戴文忠去买集体票。许杰这是第一次来明孝陵,知道是世界文化遗产,久已策划着要带孟婷来玩,盼什么来什么,刚好孔老师同他想到了一块儿。只是孟婷不来,未免美中不足。

  那明孝陵背倚青山,山势跌宕,规模宏大。许杰等走到神道石刻,每走几步,就见一对神兽分列两旁,有狮子、骆驼、象,有麒麟,有马。有一对相貌高古,独角狮身,非常奇特。许杰、赵鸿舜、单昆等都不认得,戴文忠告诉他们叫獬豸,它那只独角专门用来抵触那些有罪的人。许杰笑道:“还好我很纯洁。”江雪凝等听了都笑起来了。

  戴文忠为人质朴,这时提了一下就打算过去了。孔老师却捕捉到了这个为班长展才的好机会,便说:“停一停,听班长给你们讲讲这些神兽。咱们是什么班?文科班。什么系?中文系。得拿出点当代文人的风范来。”许杰、赵鸿舜他们都笑,催戴文忠开讲。戴文忠只得笑道:“明孝陵的神兽有六种,每种两对,共十二对二十四件。每一种都是一对站着,一对跪着。”江雪凝和另几个女生仔细一看,笑道:“还真是。班长不说我们也没注意。”戴文忠说:“不同石兽代表不同意思。比方说,狮子显示帝王威严,象征皇权,又镇魔辟邪;骆驼是沙漠的象征,表示明朝国土广大;马在古代是南征北战的重要工具……”赵鸿舜听得连连点头,单昆说:“明朝又没打过多少仗,马也那么被人重视啊?”

  许杰立刻笑道:“早期打蒙古,中期打倭寇,还支援朝鲜打丰臣秀吉派的鬼子,怎么不打仗?”戴文忠笑道:“对的,支援朝鲜虽然用水军多,推翻元朝就没少用骑兵。”许杰跟戴文忠说笑,余光弯成钩子,钩住了单昆的脸:“说得是,徐达常遇春那会儿,骑兵比蒙古的都厉害,就是朱棣那一朝还很强的。”眼看着话扯远了,他却兜了个圈儿,又说回来了:“所以马是很重要的,所以石兽里就有它,所以班长说得精彩准确,所以你如果不接着往下说,我们就不答应。”从孔老师到江雪凝,听他一连串的噼噼啪啪,相声里的“贯口”似的,一齐大笑。赵鸿舜笑捶许杰说:“这家伙平时在宿舍就这么逗!”单昆笑道:“又暴露了一次本性。”许杰笑微微地说:“就怕有的人想暴露也没货。”他俩的对答杂在一片笑声之中,谁也没留意。

  孔老师笑着擦擦眼镜片,又戴回去,手一挥说:“继续走,班长边走边说。”众人就穿行在一对一对神兽之间,有些女生还拿手去摸摸它们,调皮的男生还抱着象腿拍了照。这里戴文忠不急不缓地说:“石兽里以象最大,重达80吨。”有人问:“乖乖!这么重,怎么运过来的?”戴文忠说:“是在冬天,在路面洒水结冰,用竹、木辅助,人工推过来的。”江雪凝感叹:“中国人真聪明!”许杰说:“你看班长就看出来了。石兽不会动,班长可是活的,可以拍照,不准瞎摸。”大家轰然而笑,惊飞了树上鹊鸟。其余游客也都微笑着朝这支队伍看。赵鸿舜去撕许杰的嘴,笑得眼泪出。许杰在人丛中左闪右避,赵鸿舜一个重心不对,扑在江雪凝身上。众人一怔,越发笑得厉害。单昆笑道:“他故意的。”赵鸿舜面红耳赤。

  经过戴文忠一番导游,众人交口称赞:“班长深藏不露。”戴文忠是孔老师着力挑选的班长,但他除了文艺评论写得好,似乎别无表现的机会。大家喜欢他却不太敬重他。孔老师借机树立了他的威信,总算让同学们心服口服。唯有如此,戴文忠在毕业前后调配起人手,安排起事务来,才能得心应手。

  明孝陵的主体建筑红墙黄瓦,高高在上。从一个类似低洼地的凹处仰视,愈感到巍峨宏伟,气象威肃。许杰等登上方城,极目远眺,东西是中山陵,南面是梅花山。此时天已转暖,千树万树梅花枝头绽放,或粉或黄,或白或红,衬着蓝天大地,在风中锦浪起伏。许杰不由得想起了老家的果园。

  往西是中山植物园,背面是圆形宝塔。四围皆是树木葱笼,松涛阵阵。戴文忠发思古之幽情,跟许杰说回去定要选几本古典小说重温重温。许杰早前只当他是个书呆子,今天刮目相看。他向来自负文史功底深厚,无书不知,这时才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某些方面,他远不及眼前这位憨憨厚厚的戴文忠。他以前甚至拿戴文忠和赵鸿舜相提并论。如今看来,外同内异,就像馒头和包子——包子里头内容丰富,可菜,可肉,可豆沙;馒头不过是块烘软了的面疙瘩罢了。

  在去紫霞湖的途中,江雪凝向戴文忠问来问去,对那三对文臣、三对武将的石像格外感兴趣。戴文忠简要地提了一提,笑道:“我们要谢谢孔老师,要不是他跟系里申请,我们就看不到这个明清皇家第一陵了。”他虽实在,但比许杰等大两三岁,工作的年头也更长。说到老于世故,人情物理,除许杰是打小的童子功外,再无一人能和他相比。他看出孔老师是有意为自己立威,于是投桃报李,归功于孔老师。许杰一笑,附和了两句。单昆到孔老师旁边低声笑着,仿佛随口说出:“我们都说好玩,就许杰刚才说没意思。”他落在最后,只道无人听见,偏江雪凝步子慢,走在队尾,她假装理着头发,倾听方、孔的对话。孔老师半信半疑说:“是吗?我看许杰很开心的嘛。”单昆笑着揩揩汗说:“也难怪,他家条件好,好地方都去过了,不稀奇了。”孔老师笑了两声。单昆便又晃悠悠地走进队伍中去。许杰压根儿不知道被人暗算了。

  到紫霞湖畔已是中午,春风拂人,吹面不寒,众人都是兴高采烈。孔老师安排大家沿湖边坐下,各取干粮和水,简易午餐起来。许杰独自坐在一棵柳树下,吃面包喝水,自得其乐。江雪凝踱过来说:“好惬意。”许杰笑笑。江雪凝说:“你虽然和孟婷谈了,也不用见了我就像见到鬼吧?”许杰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倒不好意思的,就笑着说:“哪有,女人就是多疑。”拍拍身边说,“坐。”他已经想好了,回去见到孟婷,就把“共进午餐”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跟孟婷说。与其别人搬嘴,不如他坦坦荡荡的。江雪凝不知他的心思又到了孟婷那里,不然下面的话她也不会说了:“你和单昆究竟有什么过节?”许杰说:“没什么,人和人之间有一种气场,他和我合不来,是我的天敌。”

  多年后他和洪哲狭路相逢,成为对手时,他才知道所谓“天敌”另有其人,绝不是单昆可比拟的。此刻他满有把握地说:“咱们是朋友,有些话我也不用瞒你:他使绊子搞我好多次了。不过他不是我对手,有小狡猾没大智慧。”江雪凝喝了一口苹果汁说:“你还真不能轻敌。小人也能坏大事。实话和你说,我和班长和好几个姐妹都不喜欢他,嘴贱,爱损人。但他真正针对的就只有你。”她把单昆在孔老师那儿说的话转述了一遍,说:“孔老师好像相信了。你成绩好,学分高,全班各科综合,只有崔俊和班长比你好些。可是得罪班主任到底不是好事。”许杰拾一块石子往湖里一丢,发出“咕咚”一声。波纹荡漾,很快恢复平静,像他的心情:“谢谢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来,吃东西。”他是真的感谢她的关心,从背包里掏出一堆好吃的。江雪凝笑叹:“亏你还走得动路,爬得动山。”许杰笑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江雪凝笑道:“拜托,一天就来回了,谁叫你远征塞外呢!”

  江雪凝笑起来腰肢款摆,显得很婀娜,腰身不盈一握。许杰暗想:“假如不是孟婷,我会不会接受江雪凝?”想一想还是不可能,“缘分”两个字实在奇妙,感觉不对,那就怎么都不对,也许做好朋友可以,做恋人无论如何难以想象。其实江雪凝也算得上是位美人,皮肤微黑,但现代、健康、修眉俊目。她大概知道她的长处,因此经常会笑,那一笑就柔化了线条,像一朵黑牡丹,堂皇又俏丽,端方又活跃。只因为孟婷太出色了,随便穿什么衣服,随便怎么穿,都是清雅绝俗,一来就把江雪凝的锋芒压倒,班上和同系的校友们,总要迟一阵才留心到江雪凝的存在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和孟婷才真是一对“天敌”。

  吃过午饭,众人纷纷起身,往附属景区“红楼诗文苑”去。临走又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湖面水光潋滟,云天倒映,光华流丽,如同雪亮的大镜子。北岸后的青山,像一扇碧玉雕成的硕大的翠屏,衬着晶莹澄澈的水,实在把“湖光山色”演绎得不留余地。

  明孝陵范围极大,众人走了半天才跑到邻近的景点。那“红楼诗文苑”是近几年才建的《红楼梦》主题公园,门前大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许杰不知为什么,一看门联,毛孔都张开了,有种悚然之感。《红楼》他看了多少遍了,对联也早就烂熟于心,但在纸上读到是一回事,在眼前立体的呈现又是另一回事。门内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俱全,更有大量诗词雕于各处,又有极多树木花草掩映,清缓流水蜿蜒。对于班上不爱好《红楼梦》的同学,也就是看看景色而已。许杰等却如醉如痴,那种恍如步入书中的乐趣,不是赵鸿舜、单昆他们能理解的。同时他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仿佛期望与曹雪芹隔着时空对接,却在哪里差了关键的一点点,够不着。

  孔老师见许杰看得入神,心里舒服了些,毕竟许杰是他重点关注对象之一,许杰若觉得此行毫无意义,毫无收获,他会很难释怀。同时他对这个学生也暗暗失望,觉得许杰是辜负了他平日的关照与偏爱。他不知道,许杰一路也在观察着他。许杰一方面固然是真心喜欢“红楼诗文苑”,另一方面也是格外夸张了入迷、欣喜的程度,来作为对孔老师的安抚。他会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澄清。

  不是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吗,既然真真假假变幻莫测,许杰就在红楼的属地里试行一回,以他的作假来迷惑孔老师。以后他会更加擅长此道,连带着世事洞明的学问,人情练达的文章,一路从校园走进社会,走上他大起大落的下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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