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进屋,刚刚呆立了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


  “你还不快点滚,还在那里敲啥子敲!”我以为还是郝医生,于是气鼓鼓地边走边向着大门那边斥责他。一开门,看到的人竟然是姐姐。


  姐姐端着一盆煮熟的红苕,脸向着远处,一脸疑惑地说:“那个人是谁?他立在门上好久了。看到我过来他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我关上门,没好气地说:“不晓得。那是个疯子!”


  “对了,我听到他说,‘不让我看娃儿,那就是我的娃儿’。哪个是他的娃儿?”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哪个是他的娃儿?他连婆娘(四川方言,意即老婆)都没得,哪来的娃儿?”


  “如意,如意!”妈妈在屋里大声喊。


  我赶紧进屋。她厉声问我:“你为啥子把郝医生撵走?!”


  我随口缓缓答道:“不撵走他就在这里打胡乱说(四川方言,意即胡说八道)……”


  “他打胡乱说,你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她所问是何意。


  “哦,那个人就是郝医生嗦?……”姐姐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脸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妈妈。


  “如意,你给我说老实话,那时候郝医生给我看病,凭啥子不要钱?凭啥子?!”


  “……我……我也不晓得凭啥子……”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乱很乱,像被无数根麻绳捆绑缠绕起来,左冲右突地想找个豁口蹿出去,却终究是无能为力。


  妈妈的言辞愈来愈激烈。我感觉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你不晓得,我晓得!莫看我一天到晚都是瘫到床上的,我啥子事情不清楚!”


  她边说边挣扎着挪到床边,不停地将自己的头往床帮上碰。


  “天老爷呀,我罪孽深重啊,你快点把我的命收走吧……我知道自己罪孽大,我宁愿让你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也莫要让我这样没有脸面地活在世上啊……”


  “哎哟,我的妈妈也,好好的这又是搞啥子名堂嘛?!”姐姐赶紧上前来扶起妈妈,没想到妈妈比她的劲还大,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到底出了啥子事情嘛,妈妈!”姐姐无奈地大声问道。


  妈妈不说话,只将头埋在床边,一个劲地哭起来。


  看着她因过度恼怒和激动而涨红了脸,嗓子也因受了刺激而剧烈地干咳起来,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时紧张、委屈,泪水从眼眶中直泻而下。除了赶紧上前抡起拳头为她捶背缓解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你滚开!”妈妈一把推开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早就发现情况不对,你们那天出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很久很久才听到,还有一个男人咳嗽、唱歌的声音——你给我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我的女儿,我太相信她了,相信她不会做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如意,到底出了啥子事?你快说嘛!”姐姐感觉到妈妈如此动怒与我有关,将一脸的疑惑转向了我。


  诗月和永强被惊醒,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我伸出手来,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两个孩子瘪紧了嘴,之后终于放声哭开了。


  “姐,活人不好活啊,不好活啊!……”


  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从炸开的胸腔里涌出来了,浑身变得虚空无力。我呆呆地靠在门边立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走出去。


  姐姐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怕我出什么意外,便抱起永强,紧跟了出来。


  我决定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姐姐,这样除了不会让自己如此憋屈难受外,还有可能得到姐姐的理解与帮助。一件事情发生了,总是要有个结果的。


  讲完之后,我觉得心里敞亮了一些。平时一遇上事就聒噪不休的姐姐,竟然一声不吭地听完了我的讲述。末了她异常平静地说,“妹娃儿呀,你晓不晓得,你也是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呀!”


  说完,她扬起巴掌,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两下。我不解地看着她,出于本能,伸出手去制止了她。


  “如意呀如意呀,你好糊涂哦!”她长叹一声,“你还是读过书的,做事情啷个也是这么不用脑壳哟……难怪妈妈会生这么大的气啊。我从舜龙那里回来以后,就听镇上有人说,你妹娃儿和队上的医生啷个啷个的,我还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顿,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的妹娃儿会做这样的事……”


  一番话又使得我泪如泉涌。


  “我没有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我说。


  “估计顺儿也知道这件事了。”姐姐沉思道。


  突然从屋里传来“咚”的一声,我和姐姐对视一下,赶紧跑进屋。


  妈妈已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我冲上去扶她。


  “你走开,我不要你管!我就是死也要死个干净!你们现在长大了,一个二个都嫌我,不跟我说老实话,背着我想干啥子干啥子,我——我——我——”


  妈妈突然长长地伸出双臂,像是想要抓住我似的。


  我看见她的脸色好可怕,已由先前的暗红变成了灰紫,眼睛睁得很大,声音也变得又粗又哑。我心里一惊,预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抓住她的手。


  姐姐拼命地摇晃着妈妈的身子,大声喊她。


  诗月和永强也害怕得哭起来,“妈妈”“外婆”地乱喊一气。我却顾不得他们,紧紧攥着妈妈的手,不停地呼唤她。


  “如意,不管你做了啥子……妈妈都不怪你。妈妈知道,你是为了妈妈才……才受的那些委屈……你苦哇……妈妈对你感激……不尽……今生……无……无以为报……来世……让……让我……当……当你的……”


  一只很温柔的手,在我脸上短暂地抚摸了一阵之后,软软地垂了下去。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纵然我竭尽全力大声地叫她、晃她,她都不再理我了。我想到她气已绝,一下子不能自已,放声大哭。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目睹自己的至亲撒手人寰的全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仅在转瞬之间,让你无法预料更无法想象。你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就像一片晶莹的雪花落进了水里那般,刚才还是轻盈曼妙的身姿,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失去了精彩。而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则是一种莫大的心痛和遗憾。


  虽然,妈妈生下我之后,于我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养育之恩,但自己的生命始终都是妈妈给的。我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皮肤,甚至每一根毛发都来自于妈妈的身体。在与妈妈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风雨相伴的十年间,她教会了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是我生活中最强大的精神支柱。即便是她长年卧病在床,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我却习惯于照顾她,习惯于为她承担责任。或许,跟妈妈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是上天让我们以如此方式延续母女情缘的,是让我报答妈妈赐予我生命的恩情的。妈妈在最后一刻,对我是宽容的。她最后留给我的话,使我泪流满面,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报答她对我的爱护之心了。


  我不能再多想了,浑身软得瘫坐在地上。


  姐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我知道她是去通知姐夫和顺儿了。


  姐夫和顺儿来的时候,诗月和永强已经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而我,嗓子又疼又哑。


  “都怪我!”我仰天大叫,心中的痛苦与悲怆无以发泄。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我开始不停地念叨这三个字,而且,除了这三个字外,我竟然无法再说出其他的话来。


  姐姐扑过来,搂着我的肩,亦是放声大哭。


  姐夫长叹一口气说:“吉祥,你们两姊妹不要太伤心了。现在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我们还是早些让妈妈入土为安吧。”


  妈妈去世的第三天,舜龙也赶了回来。他一直站在我身边,默默地陪我流泪。当时的情境下,我们不可能说一些题外话,两个月之后才得知,他已经被获准去苏联留学,因此相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妈妈的离去,给了我太大的打击,这些天来,我的身体一直是轻飘飘的,仿佛怎么也落不了地似的。从为妈妈守灵到下葬,我始终怀抱着永强长跪不起。姐姐、姐夫、舜龙、顺儿都曾试图要拉我起来,但都未能成功。仿佛一尊石像的我,其实是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和自责、愧疚之中。


  后来,姐姐和姐夫没有再怎么过问我,可能是舜龙留学的事牵扯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也可能是我终日恍恍惚惚的样子吓着了他们。其实我的脑子里很清醒,什么都明白,就像是喝酒喝到了半醉半醒之间的那种状态。可是,尽管我依然思路清晰地跟他们说话,他们还是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我。有时候我特意强调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这样的话一出口,他们反而更加地以为我疯得不轻。笑一笑,不搭理我,几乎是所有人的表情。


  这一段日子,顺儿虽然每天都会跟我待一会儿,帮我做些事,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他眉宇之间掩藏的忧愁与无奈。对他,我是十分感激的,因为现在只有他是愿意跟我接近的人。可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我却明显地疏远了他,冷淡了他,甚至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过他,哪怕是说上一句客气话。此时,如果没有诗月和永强姐弟俩,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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