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五,许杰原要和孟婷一块过的,孟婷说有急事,不得不应付一下。许杰说他,你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孟婷微笑道:“你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劳动你亲自出马?你呀,感冒,还不好好在宿舍待着。”许杰说:“宿舍无聊嘛!”孟婷说:“你看看书,听听歌,打打牌,再不然和崔俊他们吹吹牛。”许杰说:“我有女人了,没空睬他们。”孟婷笑得花枝乱颤,在他右颊上轻柔一捏,说“油嘴”。许杰笑道:“真的,以前心如止水,有你就惊涛骇浪。”他脑中忽然闪过“欲海兴波”,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孟婷不准他再跟着,说晚上才准许给她打电话。许杰只得怏怏地赖在床上。

  次日更冷了,宿舍里没有暖气,许杰的病加重了。赵鸿舜给他冲了姜茶。崔俊看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就说:“要不,跟我回大厂吧。我那有暖气。”

  他上学前就在石化公司工作,现在还是半工半读,两边跑。许杰懒得来回奔波,谢绝了崔俊的好意。单昆向许杰笑道:“其实宿舍厕所也够暖,你在里面躲着,病就好了。”许杰输人不输嘴,笑嘻嘻地说:“我在里面躲着,你在门口守着,封你作护法屎者,大小便那个‘屎’字。”单昆还在不依不饶地辩着,崔俊已经拽着许杰出门去了,说“送送我”。

  他们坐电梯下楼,崔俊笑道:“你就是一句不肯让。知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吗?干吗跟他一般见识?”许杰笑了一声说:“这就叫不让他?修理他的日子在后头。”崔俊说:“你说他看你怎么就这么不顺眼呢?”许杰说:“以前我不明白,最近我才恍然大悟。不是有种心理叫‘仇富’吗?他们家也算土财主,可是我一来就把他比下去了,他这叫‘仇更富’。”崔俊笑了:“这也被你研究出来了。”

  许杰请崔俊在近处的“小银河”饭店吃了午饭,笑推他说:“滚吧。”一面说一面就看“大哥大”。崔俊笑道:“幻听了吧?一顿饭看了四五次了。刚谈女朋友是这样的,时间长了就老夫老妻了。”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点他,“有件事要提醒你一下……”许杰见他不往下说了,便催道:“没下文了?”崔俊咳了一声说:“哪天做爱了要做好安全措施,要替女孩子着想。”许杰先是一愣,过后才红了脸道:“说的什么话!”崔俊笑道:“说的实在话。别不好意思,都有这一天。”

  他笑眯眯地挥挥手转身走出校门。许杰目送着他,心想:“在外地有这么一位什么都能说的同学,倒是一件幸事。”

  周末一晃即过,他的病也好了七八成。这天他和孟婷约好了在她家见。这一带他经常来,不过都是送孟婷回来,防盗门里的风景,从未得见。没想到今天坚持了一下,孟婷就松了口,允许他登堂入室。他做好了见孟婷母亲、妹妹的准备,路上摁头发,扯袖口,又振作精神,免得第一印象萎靡不振。

  他敲敲门,孟婷迎他进去,笑着给倒水,把空调开到顶大。他跟着孟婷看了一下,二室一厅的老房子,老而不旧,内部还算舒适。家里只孟婷一个人,问她,她说:“妈送妹妹去透析了。”许杰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个机会!

  存了这样的心思,参观孟家的时候自然心不在焉,只模糊记得她母亲、妹妹一个房,孟婷单独一间房。洗手间的窗户留着一条缝透气,厨房里堆着红红绿绿的蔬菜,表面上看,倒也不像一户特别贫困的人家。

  以许杰一贯的细心,原不止看到这么点儿信息,但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别的。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始终是混沌未开的状态,女性朋友们春兰秋菊,在他,也只引起一种单纯审美意义上的愉快。他绝想不到,情欲这东西有暴风雨般的力量,一旦意识上与它接轨,左也是它,右也是它,前面是它的影子,后面也在跟你招手,无所适从又无所遁形。它能让最勇敢的人胆怯,让最胆怯的人勇敢。

  孟婷说:“你怎么了?病还没好?”许杰低声说:“到你房里坐坐。”他二话不说,拉了她便走。他吻着她,夹忙里抽空反推上门。她这才知道了他的意图,以往她总是抵拒,这一次,也不知是意乱情迷,还是觉得水到渠成,或是认定环境和时间上能够许可,竟没有深拒。他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停住了。孟婷害羞而又困惑,又不好问他。却见他飞速开了房门、大门,一路跑出去了。他居然走了!把她独个儿衣衫不整地丢在这里。她望着凌乱的床单,感到难堪的屈辱,忍了半晌,还是流下泪来。早该明白是这样的,早该不要奢望找到个合心意又能解决实际困难的完美爱人,早该提醒自己不是做梦的年龄了。她伏在床头柜上抽泣,忽听连续两声关门声。她一抬头,许杰正关切地看她,说:“你怎么……你不愿意?”

  孟婷忙拭泪说:“你上哪儿去了?”许杰说:“我买个……东西。”孟婷奇道:“买东西?”许杰只得从裤袋里掏出来说:“这个。”

  是一盒“杜蕾丝”安全套,多半是在巷子口的小药店买的。孟婷顿时释然,却又轻啐了一口。许杰局促地笑笑:“我不想伤害你,所以……”孟婷心中暖洋洋的,有感动,有感激。到这一刻,她看清了她在许杰心中的分量,也拿稳了许杰的为人。天底下能有多少男人在情浓时主动自制,就为了保护她?她走过去,把头偎在许杰结实的胸口上,无言地告诉他,她愿意。

  许杰记不清是如何由站着而躺下的,记不清过了多久他才真正和她融为一体。在那一刹那,他先感到的是心理上的满足。这骄傲的感觉如电光石火,随即被急速涌起的澎湃的欲望替代。他不能想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想到了,凌乱地,一闪而过,图像,声音,气味。老家,学校,操场……球赛,大汗淋漓地奔跑,冲撞,射门。观众的叫声山呼海啸。跑的就是他,意气风发,驰骋疆场。叫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美,鼓舞地,快乐地,兴奋地,激动地……突然好像一切停住,时空凝固,静场,静音,屏息凝气,加快又加快,拼搏再拼搏……到了PUB,和李漓、杨倩、田明辉看烟花。五个烟花,五倍的光亮,五倍的灿烂……赤橙蓝紫,每一下伴着“呯”的一声。释放的美,摇曳的舒畅,喷发的壮观,绚得睁不开眼——许杰粗重地叫了一声。

  彩光淡去了,他把头搁在孟婷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没有立刻起床,而是相依相偎,喁喁细语。说的话还是从前那些,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变了。许杰自信而又随意,再无任何拘束。孟婷不是女神了,可是做女人也许更好。聊了半个多小时,许杰又要了一次。孟婷看床头闹钟,时间不早,估摸着母亲和妹妹快回家了,才和许杰一起起来,略加打扫收拾。她收床单的动作很快,可许杰还是在匆匆一扫中发现她不是第一次。他有些失望,但也并没多想。毕竟不是古代了,何况孟婷与自己年龄相仿,女孩子又早熟。“不求第一,但求惟一”,他不无自嘲地想到这句广告词,豁达里有一丝无奈。

  他原打算走的,孟婷叫他吃了饭再走。许杰笑道:“这么快见家长啦?什么礼物都没带。”孟婷笑道:“你就是礼物,”补上句,“最好的。”他亲了她一口,忽听门锁响,忙规规矩矩坐回去。孟婷的母亲领着妹妹进来,见有外人,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有客人啊?”孟婷接过她手上的水果说:“我同学。”许杰站起来说:“阿姨好,我叫许杰。”孟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许杰,随口说些客套话,同时就在套问许杰和女儿关系的深浅、家庭情况、兴趣爱好。许杰从小在官场里泡大,对她的话外音心知肚明,只是一句句答着,也不点破。他本能地想到,一个过于老谋深算的女婿不会讨到丈母娘欢心的——太傻了当然也不行。

  孟婷洗了水果给大家吃,寸步不离陪在客厅桌旁,生怕许杰对答不佳,更怕母亲得罪了许杰。

  孟婷的妹妹,许杰叫她“小孟”的,却一进门就冷如冰霜。她脸上既无血色,也无表情,水果也不吃,晚饭也不吃,一直关在房里,弄得许杰莫名其妙。

  孟婷和她母亲都有点不过意,吃饭时就分外殷勤,挟菜舀汤的。许杰在家时,汤碗里有公用的汤勺,菜盘沿上搁着公筷,各人很少互相劝菜,更不会用自己吃过的筷子勺子为对方服务。他稍微有点不习惯,少不得暗中调整。

  孟母的手艺不错,几样家常菜烧出饭店级的水准,许杰吃了两大碗才罢手。孟母笑向孟婷说:“家里有个男人是不一样,至少不会有隔夜饭。”孟婷微笑,许杰也笑了,说:“那我常来帮阿姨吃剩饭。”孟婷心里甜滋滋的,孟母也笑着说好。

  许杰看出今天是过了一关,不过成果还有待巩固扩大。此后他又去了孟家两次,每回都带东西去。孟母见他懂事,很是喜欢;又见他走得勤,确证了和女儿之间不是寻常同学,一面跟孟婷经常叮嘱些话,一面又对许杰增了三分亲切。唯有小孟坚持着她的冷漠,“哥哥”也不肯叫一声,看到许杰,只点一点头,似有如无。许杰背地里跟孟婷抱怨:“她看我的表情像中学数学老师。”孟婷笑说:“她怯生”。许杰纠正:“是欺生。”又暗下决心,“不叫哥不要紧,早晚让她改口喊‘姐夫’。”

  两人关系愈益稳固,许杰来得愈发频密,孟婷也就愈加放心,到后来连邻居也相信孟婷出嫁有期,视许杰为孟家的准女婿。孟婷也真正确信“大事定矣”。

  这晚许杰有事,孟婷早早到家照顾妹妹。电话响了,她见了来电显示,皱了皱眉,一接,那边一个男人声音说:“这么久?”孟婷说:“不耐烦吗?不耐烦可以不打呀。”那边愣了一下,说:“你最近怎么了?说话口气都跟原来不同了。”孟婷笑笑道:“不是口气不同,是底气不同。”那男人说:“哦?你所谓的底气就是钱吧?买彩票中奖了?”孟婷笑着,嘴角却掩不住一丝不屑:“彩票是没有,长期饭票却有一张。”那男人冷笑道:“你说的是那个姓许的男生?”孟婷并不意外,反而也冷笑道:“我就知道瞒不了你,你这么有神通,一定查到了人家的底细,是不能轻易碰的人吧?”那男人口里兀自硬着,但听得出内里是软了:“哼,好端端的我干吗要得罪人?我倒可以善意地提醒他,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孟婷早有准备,说:“那是不是代表,你生意上的一些内幕,做的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我也可以到处乱说?严伯伯,我们需要弄成这样吗?”那男人叹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过河拆桥了。”

  孟婷顿了顿才说:“你对我的恩情我记得,可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应该也不会忘了。你爱人去世多少年了?就为了怕你儿女反对,你不给我任何名分。我只想说,如果你能放手,让我找我的幸福,那就是你给我最大的恩惠。”那男人沉默片刻才说:“你瞒得倒紧,也很有步骤,用了两三年时间不声不响地接近那个姓许的,该说的说,该遮的遮,慢慢培养感情;还拿着架子,非等他主动。直到最近才来个半公开,故意让我发现。你等我这个电话,等着同我摊牌,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不是?”

  孟婷不禁骇然,想他到底是老江湖,测算心路这样厉害,虽然要激得他心灰意冷,但还是好聚好散,别让他恼羞成怒才好,当下便笑了笑,放柔了声音说:“你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可怕?我也是不知不觉,陷进去了,也曾经矛盾过好久。就不说你对我的帮助,光是我们这几年的情分,我又不是铁石心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那男人似有些感动,语气也松了些说:“那么你再想想。年轻人靠不住,别等将来毕业了,人家另有出路,你鸡飞蛋打,是不是?除了名分,这些年我对你总算不错。”孟婷便说:“是的严伯伯,那我再考虑一下。总得想得通透了,才能下决断。”那男人说:“好,有空我们见面再谈。”孟婷说:“天冷,您注意别感冒。”那男人苦笑道:“那姓许的小伙子感冒了,你热汤热水没少给他做吧?”

  孟婷挂了机,房门忽然开了。她略惊了一下,见是妹妹,就笑了笑说:“不是已经睡了?”小孟有气无力地靠在门上,轻道:“我找水喝。”孟婷待要帮她倒水,小孟却拦住了她说:“姐姐,你别什么事都帮我做,帮我想。”那“严伯伯”的事,姐妹二人向来是心照不宣,极少说出口的,孟婷有些惊讶地看看小孟说:“。”小孟有些喘吁吁地说:“那你是真的喜欢许杰,还是喜欢他别的?你有数吗?”孟婷愣了下才说:“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总之我明白就行了。”小孟点点头,缓缓地转过身,走出去。孟婷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良久良久。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