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大年二十八了。和往年一样,全家陪好婆到乡下给她姐姐拜年。许局长亲自开车,许夫人在他旁边。好婆、外公、许杰坐在后排。脚下、后备箱里,满满的都是年货。这是好婆一年中的华彩时节,姐妹情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到农村走一走,玩一玩,接接地气。再一个可能也有些炫耀的心理,有对比才有优越感,和贾母喜欢刘姥姥是同样的道理。

  车开进村子,就有十来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追逐嘻笑。各家人家也都放下手里的碗筷或毛线,出来看热闹。许杰想田明辉家虽然也是乡下,离城近了,多多少少就有点小镇化,不像这里真是一派野意,一派未凿的天真,说话行事更本原,更粗朴。

  到了好婆的姐姐家,许杰上前叫“姨婆”,又和姨婆的儿女孙辈问好寒喧。许局长、许夫人扶外公下车,一起把年货拿下来。

  姨婆是个矮小的老人,有乡下人的机智与世故。以她这样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儿女供养的情形,能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一半因为好婆这个有力的妹妹,一半因为她自己处事的周全。像此刻,许局长、许夫人、许杰大包小包地往外拿礼物,说“这是人参含片,这是中老年营养液,这是芝麻糊、藕粉、豆奶粉,这是紫云英蜂蜜,这是你爱吃的水果糖、果子,各色小点心,这是卤蛋二十个,这是风干的鸡脯和腊肉,这是鱼干……”姨婆就立即表现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挥手说:“我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作掉了,作掉了。”——就是“浪费了”的意思。她牙齿好,和一般上了年纪的人相反,喜欢吃硬东西。

  又有脑白金、鸡鱼肉蛋、速冻的蛋饺、水饺、馄饨、煎饺等等是给姨婆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闻讯赶来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大包的果冻、牛奶糖、什锦夹心糖、奥利奥饼干、榛仁巧克力是给再下一代的。一箱子款式奇巧、色彩鲜明的男女半旧衣服,和真皮的皮鞋,价格不菲的耐克运动鞋、棉拖鞋,是给老少四代人分的。他们从来不嫌弃这些许家淘汰下来的旧衣物,在这里,它们是领先于潮流的时尚。

  相比姨婆的老练,她的子女、孙辈就明显地缩手缩脚,不知如何客气的好。姨婆代他们道谢,非常真诚,略带卑微,又不过了度。她从没受过正规教育,字也不认得几个,能有这般的人情练达,只能用时间来解释。许杰想难怪有人把老年人叫“人精”。

  好婆笑看着姐姐一家,欣慰而又得意,觉着姐姐有这一步老运,纯然是自己的支持。姨婆看着合家上下喜笑颜开,重孙辈欢呼雀跃,也十分得意。过年过节,以及某些周末,许家来这里看望,从不空手,巩固了她在家族中的威望,使子孙对她不敢小视,不敢轻侮,服侍周到。姨婆的儿孙们也十分得意,左邻右舍,乃至大半个村子都赶了来瞧新鲜,红红绿绿、方方圆圆、大大小小的盒子袋子、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比镇上的小百货商店好多了。许局长、许夫人深谙这一层心理,每次带礼物来,都把车停在半远不远的地方,花点力气往屋里搬。过程延长了,乡亲们也看得更加清晰真切,又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外公自重身份,下车就到大屋正中的八仙桌边坐下,微笑着吃一块枣糕,喝杯清茶。直等外面分发完了,围观的散去,亲戚们进来,才和姨婆讲讲话。许局长夫妻问问田里的收成,说些城里的新闻。许杰一个人跑出去找薄薄的小石片儿打水漂。上了几年大学,技术退步,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两跳就沉落了。他同学当中会玩这个的少之又少,他是小时候寒暑假常跟好婆来这里住,一玩就是四五天,才跟小伙伴们学会了的。以前和姨婆的孙子孙女玩得很疯,一年大二年小,慢慢就有了隔膜,这次回乡,几乎找不到话讲,他也真若有所失。

  河面结了冰,连小石桥也冻得发青,显得特别生硬,不近人情。许杰想起田明辉家附近那座桥,夏天的黄昏,站在上面听梅艳芳,多么安适。田明辉家离殡仪馆不远,自从有同事拆穿以后,他再去田家,不免会留意到。是真的不远,在桥上能看见火化的烟在天空袅袅变幻,如同依依不舍、百般难离的逝者的灵魂。他暗中给桥起了个名字:生死桥。本想叫“阴阳桥”,似乎恐怖的气息太重,倒是老老实实以“生死”名之,更是人间味。他到那儿就会想到许冥,今天也是。好婆暮年之人,还有老姐妹相叙之乐,他却已和姐姐天人永隔。

  “小杰,乖乖,进来,别在外头吹风。”

  是姨婆在喊他。姨婆爱屋及乌,和好婆一样疼他,有些心里话,私下也肯跟他说说,比如儿女老惦记着她的一点棺材本。许杰劝她不必多想:“反正有好婆呢!”姨婆总笑着说:“还有你呢,乖乖。”

  大黄狗“汪汪”叫着,追着猫撵。孩子们拍手笑叫,稚拙可爱。照理说,这些七八岁的才是“小乖乖”,许杰二十四五岁的男人,被当众这么叫着,可有点不自在。但一来姨婆同他亲,二来也向许家显示她对他们全家的“宝贝”的偏爱,有些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的,也只好由她。

  姨婆叫重孙子、重孙女等到她房里,把自己的面包、蛋糕、糖又分一小部分给他们,又向最得力的二孙子耳语几句。

  不一刻,姨婆的二孙子和孙媳妇端了几碗饭上来,上一层是青菜,中间主体部分是小米饭,垫底的是两个炒蛋。这是逢年过节招待贵客的,说不上好吃还是不好吃,但是一番心意,得把它吃完,吃干净,剩下一粒都是对主人的不恭。许杰的母亲受不了这个,次次点名要“给我最小的碗装”。许杰、好婆倒吃得很香,有叶绿素,有粗纤维,有蛋白质,从营养学上看是当之无愧的健康食品。

  吃完了,看看日头偏西,就起身说些“保重身体”的话,给各人发了厚薄不等的红包,一面向外走。汽车发动了,外公说:“还是车里暖和。”姨婆一家老小二十余口聚在场子上送行,蔚为壮观。车开出老远,他们还在原地站着。

  许局长笑道:“好,又做完一件事。”好婆笑嗔:“哎哟喂,大局长下乡呼吸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有什么不好的?”许局长开着车笑道:“我没说不好啊。”好婆半疼爱半埋怨地说:“那你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许局长笑而不言。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丈母娘和女婿的感情还要融洽些,有时许局长反而觉得,是在好婆面前,才最没有压力。

  许夫人说:“他们也可怜,单调地一年过到头,我们这样打断一下,就够他们兴奋地说上好几天呢!”许杰插嘴说:“对,相当于唱歌时的休止符。”外公笑道:“这孩子又乱比。”好婆叹道:“你们别怪我偏心姐姐。我小时候皮,爬到树上摘果子……”许杰抢着说:“然后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来,气都没了。是姨婆哭着不准拖你去埋,守了你三天三夜,还掰开你的牙关灌药,你才活过来了。好婆,你说了八百遍了。”好婆笑着在许杰脸上一揪说:“偏你这个猴崽子记得这么清楚。人要知恩图报啊!”许杰笑道:“所以我们都孝顺姨婆嘛!”许夫人也说:“真的,就跟一家人一样。”

  好婆满意了,在暖意融融的车内,一冲一冲地打瞌睡。许局长对许夫人说:“明天我带许杰回老家一趟,你去吧?”许夫人说:“我累了,外面又冷,就不去了吧。许杰也要去?”许局长略有些不满地说:“平时难得回去看一下我爸妈,孙子不该去啊?”许夫人说:“你看你这个脾气,真是岂有此理,才说了两句就犯急。又没说不去,横竖寒假放到元宵节呢,天暖暖再拜年不是一样的?”许局长说:“元宵节上门还叫拜年啊?”许杰不耐烦了,说:“我跟爸去看爷爷奶奶,早上去下午回,就这么决定。”外公说:“两个大人还不如小杰明事理,过年了在这儿拌嘴。”他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话锋却是朝着许局长的。

  许局长笑笑,没吭声。以前许冥就不爱到爷爷奶奶家,现在年关上,说趟回家,还得看多少脸色,吃几句冷话。好婆的亲戚,跟许家、谢家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这么郑重其事,合家出动;他的生身父母,相形之下,却倍受轻视冷落。偏偏有火不能发,想想实在郁闷。亏得好婆本人待他不错,而许杰大了也比较懂事,情感上虽不爱到爷爷家去,重大节日却一次不落,陪自己上门安抚二老。这情况大概要到岳父百年归老,自己做到副县级以后,才能有所改观吧?

  年三十那天,仆人们放假,大家中午胡乱吃些,晚上开了大吊灯,好婆、许局长、许夫人相帮着,做了一桌子菜,开了法国干红。朋友、亲戚、下属、拉关系的,踏破门槛,贺礼堆满了一大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吃的,好婆从中挑了些可口的,有的加热,有的加工。像鹿肉、野鸡肉、兔肉这些许杰爱吃的,就多做点;牛羊肉、狗肉、驴肉就少做些;鸡、猪两样,日常不离的,三十晚上就干脆不做了。外公和许局长血脂高,许夫人胆固醇高,还据此在菜谱上做些加减。

  许杰在丰丰富富的盛宴面前,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不太提得起精神。他在等许局长亲手做的煎饼。他好多同学家里也是,虽然经常是女人做饭,但男主人要么不会,要么就做得比女人好。杨倩、李漓的父亲皆是此道高手,许局长下厨做的煎饼更是一绝,连外公那么挑食的人,好婆那么自负厨艺,都不得不承认好吃。

  许家太大,厨房里食物出锅没有,饭香浓淡,菜味佳否,餐厅里闻不到,害得许杰几次三番过去催看。好婆笑道:“祖宗,你哪辈子吃过饭的?这么猴急相。”说得大家都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煎饼做好,许杰抢来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在外面他尽管注意形象,这几年性情尽管有所转变,在家里长辈们面前,那还是肆无忌惮。好婆气得打他一下,赶着倒了凉水来立逼着他喝。他喝了两口水,又急急咬第二口。那煎饼不用油炸,是擀得很筋道很耐嚼的面皮,裹着素菜、素鸡、蛋末、虾米、碎肉丁子,口感极佳。第二个煎饼出来,他拿来递给外公。外公伸手待接,他却一转手递给好婆,说“女士优先”。外公被他作弄,不以为忤,还跟着笑,说“下一个不给我就没收你的书房钥匙。”许杰笑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许夫人啐了一口说:“大过年的,少胡说!”

  好婆捂着胸口皱了下眉。许夫人说:“怎么了,又痛了?”好婆点点头,不吭声。许夫人说:“我说你去做个胃镜才好呢,都小半年了,别是胃溃疡就麻烦了。”好婆一阵不舒服过去,很快就开颜笑了:“这有什么?老毛病了。小人儿没经过事,就担心得这样。”外公关切地望着她说:“倒也别大意了,做个胃镜除除疑也好。”好婆固执地说:“不做!一根皮管子伸到肚子里,想想就怕人。”许夫人和外公对视一眼,许夫人说:“初八上班就押你去!”好婆还只管嘀嘀咕咕地不肯。

  许局长拿瓷盘托着三个煎饼走来,先敬岳父,又给妻子,自己也尝了一个,咀嚼了几下笑道:“不错,不失水准。”许夫人笑他:“老鼠上秤台——自称自赞。”

  往年春节晚会,只有许局长、许夫人、许杰能坚持到最后,许冥是看到一半就嫌无聊的,好婆、外公是看不到一半就打盹、守不了岁的。今年节目精彩,五口人倒都看下去了。四十寸大电视对面是一圈奶黄色沙发。沙发里陷着聚精会神的一家。有时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下意识地磕着瓜子,有时又互相往中间靠一靠。许杰左边是外公好婆,右边是爸爸妈妈,他明亮的眸子会扫过他们,顺便帮他们换一杯热茶。

  十多年后,许杰常回想起这个场面。灯光、音乐、空调的暖风、头发的气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地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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