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回家把遗像放在许冥房间的桌上。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就这样没了。

  遗像上落了灰,他找块干抹布擦干净。以后只要他寒暑假在家,这工作就归他做,一擦擦了好几年。现在他又在为姐姐拂拭人间的尘埃,同时笑道:“姐,再半年我就毕业了,就是本科生了。”

  再剧烈的痛也经不起岁月的漂洗,他和全家一点点适应了没有许冥的生活。从最初的打击中走出来,他们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意。到后来,提起亡人,只是心中淡淡一丝感伤,而许谢两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正式到来。先是许局长兼了副书记,又变成常务副局长、第一副书记,明确了接班人的地位,人事上也能插一手了;再是许杰的舅舅谢添华魄力惊人,在许杰舅母的支持下并吞了另一个大公司,正忙于大刀阔斧地整合。谢氏集团的股价大幅上扬;三是秦局长的弟弟快从省里退休,秦局长本人也快要退居二线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虽然未能按原计划提前正位,总算要等到这一天了。借着正局长的踏板,用三到四年的时间更上一层楼,绝非虚妄。

  许杰原就爱好文学,出外上学自然选了中文系。假如没有许冥的事,他也许认了命,在长辈的羽翼下成长,顺理成章地做个干部。但是手足情深,他无法在家中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他本能地想到一个既不耽误时光,又能顺利逃开的方法:重返校园,继续进修。本来他连舅舅家也不想依靠,但外公不松口,说“你要是不到省城上学,不定时去跟你舅舅见面,就在家待着。”他才报了如今的学校。

  上过班的人再上学,跟从高中一路考过去是不一样的。那珍惜的程度就不同。上本科对许多高中生来说,越来越不是难事,充其量是换了个学习任务较轻,比较自由舒展的环境。对许杰这类人,却是从“办公室政治”直接跳到青春烂漫,从公文会议直接跳到课堂和图书馆。同事变成了同学,领导换成了老师,机关化为叠翠连青、朝气蓬勃的大学,那感觉不是单纯的欣喜,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怆然。

  在那样心醉神迷的氛围里,走一走都身轻体健,目朗心明。许杰在林荫道上散步,一面就观察着那些边走边笑的,边走边玩“大哥大”的,边走边喃喃背英语的,边走边争论着的大学生。有时是一个个,有时是一双双,有时是一群群。不时还有风度儒雅、银发翩翩的老教授走在其中。他们和他们处身的教学楼、大片的绿树、大片的草丛、大片的花园共同织成了一个气场,人在里面游曳,像鱼一样自在,真是如鱼得水。许杰在这里疗心灵上的伤,几学期下来就迈出了阴影。

  另一方面,大学不比家乡,舅舅、舅母虽亲,到底比不得父母好婆,许杰变得独立了。以前是个路盲,东南西北也不分;以前除了做手术住院那次,许局长带他去过浴室,他从不在外面洗澡;以前他觉得在医院挂号看病、刷卡取药也很繁琐,总叫上田明辉或钟雨城;以前心地不错,脾气却不是顶好,周围的人都让着他哄着他,不很掩饰喜怒哀乐;以前他更不能想象竟一个人交学费,打开水,买饭票,洗一些贴身的衣服。念了几学期的书,他全会了,脱胎换骨似的。有时候也难免还是天真,或不够随机应变,相比上学前,却已足够令家人欣喜的了。半年后他就是实打实的本科生了,将来找事,就未必局限在县城,请舅舅帮一下忙,留在省里也说不定。舅母说已经开始帮他张罗了,包括工作和对象。许冥泉下有知,怕也要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许冥的遗像就像在微笑。许杰也是,只是稍许混杂着一点伤感。他放下抹布,想去洗手,房间电话响了,一接,是吕瀚洋,说“知道你寒假了,也没见一次。我正好经过你家,你出来一下好吗?”

  对于吕瀚洋,许杰始终难以释怀。不过当然,经过几年的冲淡,他不像当初那么敌视他了,也能冷静地分析,这件事其实吕瀚洋没有太多责任。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许杰毕竟认为许冥是为他而死,要说心里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吕瀚洋自从打听到许杰出去上学,就坚持给他写信,谈谈新区工程的进展,谈谈身边的琐事,问问许杰的情况,偶尔提一两句许冥。许杰每收三四封,就回一封,也说得十分平淡。但这样不间断地联系着,那股激烈的敌意是云散烟消了。

  许杰小跑着下楼,出了铁门,转到马路。吕瀚洋推着自行车等他,车后坐着他儿子。那小朋友长着双大眼睛,很可爱。吕瀚洋叫他喊人,他说:“许叔叔。”许杰笑道:“是你教他的,还是他记得我姓许?”吕瀚洋摸摸儿子的头说:“我教他的。”许杰笑道:“你总是这么老实。”吕瀚洋也笑着说:“在大多数时候,我不喜欢说假话。”——包括在许冥、刘芳的问题上吗?许杰甩甩头,把不愉快的念头甩走:“叫我出来干吗?”

  吕瀚洋掏出一支崭新的钢笔给许杰说:“你快生日了吧,上回信里你说买了个坏笔,考试把卷子弄脏了。这个给你做生日礼物吧。”许杰没接,顿了顿才说:“你确定我会收吗?”吕瀚洋笑了笑,依然把手伸着。许杰才接过笔来说:“谢谢。”想想说,“你干吗老关心我?是要……赎罪?”吕瀚洋说:“是,只要想到你是许冥的弟弟,就觉得是我的亲人。”他平平静静、诚诚恳恳地说着,带着一丝笑。许杰却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他忙控制了一下,双手插在裤袋里,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吕瀚洋看着他说:“很好,出去了一阵,学会在别人面前控制情绪了。男人就该这样,不能当一辈子小孩子。”

  他儿子忽然插嘴说:“爸爸,我是小孩子。”吕瀚洋和许杰出其不意,都笑了。吕瀚洋给他紧一紧衣领,说:“对,你乖。”许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好爸爸。”吕瀚洋说:“不只是看起来。”许杰笑道:“冷了,带小家伙回去吧,谢谢你的笔。”吕瀚洋说:“你要是愿意,想请你到我家吃个晚饭。”也就是说,许杰将见到刘芳,这个他姐姐生前的“大敌”。吕瀚洋的意思显然是一举解开许杰、刘芳二人的心结。他热切地等着许杰的回答,寒风掠过三个人身上。

  良久良久,孩子说:“爸爸,小冥冷。”吕瀚洋说:“好吧,我们回家。”许杰敏感地说:“这孩子说什么?”吕瀚洋说:“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冥。”许杰说:“是我姐姐那个……冥?”吕瀚洋说:“嗯。刘芳也同意了。那……就年后见吧。”许杰说:“为什么年后?你等我,我去拿车。”吕瀚洋大喜,忙说:“哎!”许杰回身走向铁门,听吕瀚洋小声说:“小冥,不要把手放嘴里!”许杰眼泪直淌,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受。他只知道,对亲人的怀念原来不会变稀变薄,只会从表层沉进心底。可能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但那种依恋,是永远在那里的。

  他揩干泪,跟好婆说“和田明辉出去玩,不回来吃了”,就取了新买的脚踏车,和吕瀚洋一起骑往吕家。

  冬天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枝干裸露在风中,有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瘦硬的树枝衬着阴阴的天空,像有一种铅笔画,疏冷萧条,遍体生寒。吕瀚洋笑道:“过了三十岁,抵抗力就不如二十几岁的时候,看着你像看下一代人。”许杰笑道:“少来,你大我几岁啊才?过几年我也三十了,我就没变啊?”的确他这几年,样貌有些改变。从前脸上有残余的少年人的稚气,现在纯然是青年的蓬勃,言谈举止自然而然地由活泼转为开朗——这两个词是不同的。以前偏清瘦,这时因在学校经常运动,肌肉也明显了,宽肩窄腰;朝人看的时候,不复是调皮促狭的表情,代之以阳光聪慧。吕瀚洋不由想到:“许冥如果还在,看到许杰的变化,该有多开心?”

  几年前许杰到田明辉家去玩,也是双双骑着车,一个逃,一个追,一个说“追上了追上了”,一个不认输地拼命骑,挑战地喊“追上了再说”。如今他和吕瀚洋只是轻快从容地骑着,别的都被时间带走了。

  走进吕家,吕瀚洋介绍说是许局长的儿子,刘芳先是满面堆欢,后来突然悟出来这是许冥的弟弟,竟僵在那里了。许杰近距离看着这个小小的、白白净净、目光游离的女人。她是那样脆弱,不安地将左右手的指头互相扭着,骨节都泛了白。

  吕瀚洋说:“你给小冥热水洗个脸,然后做几个菜。”许杰也有些尴尬,笑道:“不用忙的,我也不挑食。”他的玩笑话和冷空气一触就结了冰,预想的效果一点没有。刘芳勉强笑了笑,急急忙忙躲进厨房去了。许杰以为她不欢迎他,想他来之前,应该事先打个电话来探探她态度的,倒弄得这会儿进退两难。等饭菜上了桌他才发现想错了。那么多的菜,一张桌子几乎摆不下,又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使了浑身解数,看来她刚才只是紧张和意外。她有意修好的心只怕比许杰还迫切,添菜添酒,真有些讨好的味道。

  吕瀚洋让刘芳照应孩子,不然他知道许杰不自在。许杰早两年极少碰酒,去大学晃了一圈,烟是不抽,酒量却有一点了。两人用小白瓷杯子干了两杯。酒力发作,又兼取暖器开得一室生春,不仅浑身的筋骨活络了,血脉畅通了,连讲话也顺畅自如了。吕瀚洋告诉他道:“局里人事变动很大。田明辉连升两级,是工程科科长了。钟雨城是办公室副主任,也不错。原来的副主任史艳红被秦局调到了财务科当科长,升了一级。”许杰事先听父亲提过,因此笑道:“还有你呢?”吕瀚洋说:“我是工程科副科长,给田明辉打前锋。”许杰笑了,暗自揣摩:“田、钟升迁应该是爸爸的安排,加上余局长,构成了一个‘许家帮’。史艳红、吕瀚洋的提拔多半是秦局的反制措施,史一向是秦局的心腹;吕瀚洋呢,因为拒绝了姐姐,得罪了爸爸,却让秦局刮目相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敬了吕瀚洋一杯酒说:“秦局很器重你吧?不过也好,免得爸爸对你有什么动作,违背姐姐的遗愿。”吕瀚洋给许杰斟上酒说:“大概吧。但是我不想做谁的棋子,不想掺和这些是非。我也没田科长和钟主任有能力。”许杰说:“你又瞎谦虚。这些场面话趁早收起来。”吕瀚洋酒后平添豪气,筷子往桌上一拍道:“好!咱俩都不见外。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真讨厌和别人争权夺利。”许杰说:“可是你在这个圈子里,不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吕瀚洋说:“事在人为。我已经跟局长室申请,调离工程科,不做副科长,到惠丰公司去当中层干部。”许杰不由得肃然起敬。

  润丰、惠丰二公司,是“新区开发管理局”和外商各投一半资金开设的合资企业。规模不大,但管着物流,兼一部分货物营运的管辖权。眼下未成气候,将来潜力却极大。吕瀚洋自动申请离开总局,调到惠丰,既可以避开许秦之争,保全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崭新的天地大展拳脚,从此告别政治,改为经商,妙在又受到总局的庇荫照拂,算是半官半商的性质,一举两得。许杰激动地给他敬酒,说:“吕哥,我服了你了!”吕瀚洋也很开心,“叮”地一声,与许杰响亮地碰了一碰杯子:“一到惠丰,工资是原来的三倍还拐弯,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没有人肯去,总觉得离开中央到地方就失大于得。其实什么企业事业、干部群众,能赚钱养家、发挥能力才最重要!”

  刘芳来撤掉三个空盘子,把剩菜也回锅热了热,又叫许杰把外套脱下来,不然待会儿回去路上冷。许杰看那取暖器烧得钢丝发红,还是老式的半人高站立的那种,制暖效果倒是不打折扣的,便依言脱下外衣,挂在椅背上。刘芳帮他拿过来挂到衣架子上。许杰觉得说谢谢过于疏远,说谢谢嫂子又越不过心里的坎儿。结果他只是温颜微笑,让刘芳感到他的善意。就是这么一点稀薄的回应,已经让刘芳热泪盈眶。吕瀚洋说:“热的菜能端上来了。”支开她,替她遮掩过去。许杰暗忖:“原以为吕瀚洋对她只是责任,今天看来,也不全是。他还是爱她的。”

  许杰之前隐约听到一点风声,问吕瀚洋倒是最佳人选,他便笑道:“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别打马虎眼儿。”吕瀚洋帮他盛饭,泡鸡汤,舀了山药到碗里说:“什么事?”许杰说:“我恍惚听说田明辉和钟雨城的关系不大好……”

  这件事他很痛心。照他的性情,做兄弟就是一生一世,他、田、钟只差一个形式上的桃园三结义罢了。可是据说田、钟在提干问题上有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难道利益当前,友谊真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吕瀚洋给自己也盛了饭,说:“能看得开的人少,可能你是一个,我算一个。”他答得含蓄,但尽在不言中。吕瀚洋又说:“大后天就是田明辉的婚礼,到时不用我多说,郑羽也会找你一五一十地诉苦。当然她是钟雨城的老婆,立场上难免偏心。你选择着听吧。”许杰黯然点头。钟雨城和郑羽去年完婚,田明辉和杨倩却因杨倩家不愿女儿“下嫁”一拖再拖,直到最近才守得云开。大红烫金的喜帖许杰收到了,预备了两千块钱的礼金和一个缅甸玉器,跟去年出给钟雨城的一个样。

  临走时,许杰一定要给小冥五百块钱压岁钱。刘芳百般推辞,吕瀚洋看他意坚,就收了,叫孩子道谢,拿了一瓶“椰岛鹿龟酒”让许杰带回去,还说:“我送的是许杰的爸爸妈妈,不是许局长许夫人。”许杰笑着称是。

  到门口,许杰骑上车说:“不送了吧,大后天反正又见了。”刘芳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末了才挣出一句话来:“你下次还来玩吗?”许杰笑吟吟地说:“你们欢迎我就来。”刘芳忙说:“欢迎!当然欢迎!瀚洋也不怎么带人回来,家里很冷清。”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许杰听了怜悯,吕瀚洋听了怜爱,心想原来她虽然怕见人,同时也怕孤单。她感觉到了两个男人对自己的关怀,开心地笑。她笑,他们也安慰。三人都想不出话来说,但这沉默像蜜糖,是有分量的甜,是有着谅解、释然、关心和亲人般感情的稠密。吃多了甜东西人会发困,他们就沉浸在这一片“甜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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