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儿过完年后没有再回煤矿,而是待在了镇上。他托姐姐姐夫帮他给镇长说说,在合作食堂谋个差事。他的父亲卧病在床,可能将不久于人世。而他的母亲早不知带着他的几个弟妹逃荒逃到哪里去了。他问过许多人,都说见过这母子几人,可是当他找到地方时,却又没找到人。天宽地阔,人海茫茫,他决定放弃这种漫无目的、大海捞针般的寻找,因为他还有年迈多病的父亲要照顾。


       当他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们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两个人真的是同病相怜。可不是吗?年纪轻轻的,就都承受起了生活的苦难与重担。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不得不献出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不得不放弃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欢乐,在很多事情上委曲求全。


       宋词中写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被上天所怜悯的一棵草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走向一种迟来的情感。不知从何时起,顺儿的身影就老在我的眼前晃动,而我的目光,也总是习惯性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只要他在合作食堂里干活,我便不由自主地会带着儿子女儿到食堂去溜达,只要能看到他,心里就踏实了,否则就是空落落的,慌兮兮的。而当我们真正有机会坐到一起时,万语千言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种感觉,好像很久以前有过,但又明显不似从前。这是一种面对瓜熟蒂落的感觉,仿佛不及时伸手采摘的话,它就会自己掉在地上,如果无人问津,它将慢慢腐烂变质,最终很可惜地消失于天地之间。


       而我,依然在它面前犹豫着、徘徊着,思虑重重,患得患失。


       而顺儿,依然在它面前谦让着我,默默无声地等待着我。


       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虽然说起来不如等业成哥那么神往,不如等全有那么踏实,不如等舜龙那么亲切,这却是一段天天都会出现且无法驱散的、遥遥无期的等待。


       时间如蜗牛,慢慢地爬过了春的朦胧,夏的燥热,秋的平和,冬的执着。


       终于在临近第二个春节的一天,大家都暂时无事可干坐在一起闲聊时,姐姐看着我和顺儿笑道:行啦,你们两个也莫你望我我望你的了,大家都看出来了,你们都互相喜欢,也都认为你们两个般配。不如就在过年的时候把婚事办了,安安心心地在一起过日子!”


       当时我们正说着给舜龙找媳妇的事呢,谁知姐姐会冷不丁地扯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知该如何回答。


       顺儿也红着脸,傻呵呵地笑着,一言不发。


       姐姐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顺儿,你是男人,你先说,你觉得我妹儿怎么样,能不能配得上你?”


       “大姐你啷个说出这样的话哟,不是她能不能配上我……是我配不上她!”


       “你说这个话是啥子意思?”姐姐问,“是不愿意还是有其他的啥子打算?”


       “我……我哪能不愿意呢?只是我考虑,自己很穷,至今没有存上一分钱,怕委屈了她……”


       这是什么话?应该是一句最好的托辞吧。嫌我是寡妇,有两个年幼的娃儿,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妈,负担太重?


       看着他当时说话的样子,我有些失落,于是恨恨地、酸酸地、硬生生地说,我的姐姐呀,我是你的亲妹儿,你为难我也就算了,何必要为难别人?他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该找个和他配得上的人过一辈子,你妹儿的拖累这样大,谁能受得了哟?!


       说完,我起身走出门外,心里烦烦的。


       过了没多久,顺儿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挨着我站着,末了小声说:“连他们都听得出我说的是啥子意思,你啷个要往别的地方想呢?”


       我说:“我不那样想要哪样想?我就想自己的拖累大,配不上你。”


       “你看你,啷个要反起想嘛?”他有些急了,“好妹儿,大姐刚才问的话,你还是好好作个答复嘛,莫要黑起个脸来给我看行不行?”


       “答复?啥子答复?你不是说你配不上我吗?你觉得你能配上哪个,或者说哪个能配得上你,去找她就是了。”


       “唉……”顺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不会说话,其实我心里头一直都是很看得起你的,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啥子原因。你那么小就开始一个人照顾老母亲,不容易呀!结了婚也是屋里头地里头像个男人一样干。我认为你很了不起,不是一般的女娃儿。我——”


       他沉默了半晌,我也沉默了半晌。


       “你啷个又不说话了?你说呀!” 我们俩又同时开了口,末了相视一笑。


       顺儿摸摸后脑勺,说,“我早就想帮你做点啥子了,又害怕你误会。再说,那个时候竹香还在和我耍朋友,我也害怕她误会。”


       “竹香?”我听到此处有些突然,毕竟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说她的消息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不甚了解。


       “对了,你和竹香到底是咋回事?你们两个耍得那么好,为啥子要分开?我们都以为你们会结婚的。”我说。


       “唉,我们两个,门不当户不对,我早就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成一家人,她老汉说得也对,只怪我没有本事……”


       接下来,顺儿似是不愿再说了,我也不打算再问了,一切又变得静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顺儿柔声道:“如意,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我会好好照顾你和你的老人,还有娃儿。你一个女人家,这样撑是撑不起的,我看着也……不忍心!”


       他的真诚已不容我再作他想,我走到他身边,他抱紧了我,我却幸福得低声啜泣起来。


       经大家商议,我们将结婚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五。其实,说这天团圆、美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舜龙可能要回来相亲,一并参加我的第二次婚礼。


       顺儿下完聘礼的第三天,恰逢镇上赶集。秀清来找我,让我陪她到集上转转,买些嫁妆之类的东西。她也准备结婚了,男娃儿是另外一个公社学校的老师。


       秀清白玉般光洁的脸上始终飞着两朵红云。我俩一般大,可我看着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怎么看她都比自己年轻、漂亮。她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一副纯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形象。跟她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就会被她的快乐情绪所感染。


       尽管我和她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但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再说全有已经不在了,再计较这些事毫无意义。我和她仍旧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我抱着儿子永强,她牵着诗月,我们逛了一上午。说是赶集日,集上的买卖也并不是很多,只不过比起平日,来往的人相对多了一些而已。我们走走看看,秀清买了一对钢夹,一对红头绳,还有一个小圆镜子,另外扯了几尺红布。


       我发现集上卖的烤饼闻起来很香,就买了两个,硬塞进她的花布袋子里,让她在回去的路上垫垫肚子。


       后来,永强和诗月两个都困了,我们便准备回去。我邀秀清到家中坐会儿,她谢绝了,说要赶紧回家,去照顾她养的那些鸡和鸭。


       我走进家门,将早已趴在肩头熟睡的永强放在了床上,然后将诗月也抱上床,让她自己去睡了。


       这时,妈妈将脸扭向我这边,说:“如意,我口渴,给我倒碗水。”


       我正在倒水时,看见门外有个人影在晃动,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伪君子郝医生!他正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张望。


       这个挨千刀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想干什么?!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他给妈妈看病的几个镜头,心里陡然一惊,暖瓶里的开水倒在了手上。


       我赶紧走出去,他看见我出来,便嬉皮笑脸地站在了那里。


       他那副样子着实令人作呕,我嫌恶地皱起眉头,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啥子?滚!”


       “哟,莫要这个样子嘛,我刚刚才找到你,你就要喊我滚,太无情了吧!”他边说边嬉笑着走过来,并且大大咧咧地坐在门边的条凳上。


       “如意,你在跟谁说话?喊谁滚?”妈妈听到响动,扭过头来问。


       我没有回答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立在门边,以挡住她的视线。


       我睁大眼睛,恨恨地看着郝医生,用十分强硬的口气说道:“滚!我喊你滚!我们家不欢迎你!”


       “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好像跟我有多大的仇恨一样。难道我们过去的旧情你都忘记了么?嘿嘿……”


       “如意,你们在说啥子?到底是哪个来了?”妈妈的语气有了明显的不悦。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又恨恨地说了一遍:“你不走是不是?我——我——我——”


       “你——要——怎——样?”他偏着个小脑袋,摇来晃去的,一副量我不能把他怎样的神情。


       我被他的厚颜无耻彻底地激怒了,转身从灶屋拿出一把菜刀。


       “你走还是不走?不走我就砍死你,你信不信?!”


       “如意,哪个来了?又是土匪吗?”


       妈妈支起半个身子,努力向外看,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细起来。


       此刻,郝医生像是发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赶忙跑到妈妈身边,搀扶起她的胳膊,说:“哎呀,大姐,我不是土匪,我是给你治过头痛病的郝医生!你的头现在还痛不痛了?我今天是来看你的!”


       “哦,郝医生哪,我记得,当然记得!如意,你这是做啥子?郝医生来了,你为啥子不请他坐哩……我还以为是啥子人来了。郝医生,你快坐,莫跟她计较。”


       郝医生坐下来,得意地看着我。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嗓音在不停地颤抖:“妈妈,你不晓得,他不是好医生,他、他、他……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坏东西!”


       “他不是郝医生么?”妈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说,“如意,他就是郝医生哪,你不认得他了么?他治好了妈妈的病,是妈妈的救命恩人,你不好好感谢人家,还说这样的话,你良心何在?郝医生,你大人大量啊。唉,自从我的女婿死了以后,她的脑壳就是这样昏昏沉沉的,连人都认不清了。”


       “哦,你的女婿死了?啥时候死的?”郝医生小眼珠一转,道,“那你的女儿岂不是很可怜了?”


       “是啊,说的就是啊。唉……”


       妈妈整天躺在床上,自始至终不知道郝医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甚至不知道,为了治好她的头痛病,她的女儿在万般无奈之下所遭受的切齿之辱。但此时此刻,我能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吗?告诉了她之后,难保她的精神不会崩溃。最可恨的是这个人面兽心的郝医生,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谁会料到他居然还敢跟踪到家里来,在妈妈面前装好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只觉得羞愤难当,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又气又急。


       “妈妈!”我大叫,“你跟他一个外人说这样的事干啥子哟!快点喊他走!喊他走!”


       我害怕他还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伤妈妈的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过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他果然边挣脱我边胡言乱语道:“那个娃儿是不是我的啊,我要见我的娃儿……”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把他拖出门外,扔在地上,摔了他一个狗吃屎。


       然后“嘭”地关上门,插紧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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