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许杰借了一大堆碟片回来,以备不时之需。初一到初五音像店是不开门的,免得到时候打饥荒。许局长夫妇邀请了好几批人来别墅里玩,顺便沟通感情,以为来日之张本。外公买了新棋子、新棋谱,只有棋盘百年不换。好婆则为全家买衣服买鞋,同时把客厅里坏掉的大空调请人修好。朴实的好婆也知道,再过几天,贺客盈门,厅堂常满,将迎来大批送礼的客人。空调是必需全天运转的。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行动迎接新年,只有许冥不为所动。她坚持不懈地打电话,留口讯,在吕瀚洋上下班的路上拦截他。他能避则避,实在躲不过了,也淡然相对。许冥一天天心力交瘁,后来还病了两天。就在床上,她还不依不饶地抓着BP机和电话不放。她这股不顾一切的倔劲儿瞒着大多数人,却瞒不过许杰。许局长他们各有所忙,没太留心,都以为女儿对“小吕”不过是一时的兴趣,热情过了,就安静下来了。许杰却明白所谓的安静是暴风雨的前奏。姐弟二十几年,他太了解他姐姐了。

  许冥病好了,在房间里闷着。许杰找她谈天,见她又在打电话。她也并不避讳弟弟,三打两打没打通,气得把听筒重重一搁。许杰有点急了:“姐,你想怎么样吧?”许冥说:“我要嫁给他。”许杰说:“你傻不傻呀?他是别人的老公啊!”许冥淡淡地说:“这不叫傻,叫有毅力。”许杰想重症需用猛药医,再由着她只会不堪设想,因说:“你不是有毅力,你是偏执加狂想。吕瀚洋快当爸爸了,他会不要老婆来娶你吗?”

  阳光打在书桌上,像一幅静物写生。窗帘微微波动。许冥转过身,直视许杰道:“你说真的?”许杰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许冥说:“好,很好。”许杰觉着不对:“你听清我说什么了吗?你还不死心吗?优秀的男人成千上万,你挑哪个不好,非跟已婚的死磕!”许冥笑了:“你不懂。他天生是属于我的。梨花会为我们第一次约会反季节开放,这是天意。”许杰说:“这不是天意,是天真,是幻想,是走火入魔!”许冥说:“那个女人想用孩子挟制吕瀚洋,别做梦了!”许杰惊道:“你想干吗?”许冥说:“不是我想干吗,是她想干吗。她要耍花招,妄想用大肚子拴住男人的心,不如打开天窗,大家说清楚。我要去会会她,让她知道真正能笑到最后的是哪一个!”

  许杰丢下句“你无可救药”就出去了。他找到好婆,问能不能把许冥反锁起来。好婆疼爱地在他身上拍了拍,假装严肃地说:“你又胡闹!”许杰怕大过年的,说这些事破坏大家心情,只得暂且隐忍。

  许冥不管许杰如何打算,她有她的计划。她早就摸清了吕瀚洋的作息,也知道刘芳是正常在家里的。吕家在哪里?她也早就查到了地址。这天下午,她便买了两盒营养品,摸上门去。

  刘芳开了门,怔了怔说:“你是……”许冥笑笑道:“我是许冥,经常找吕瀚洋的人就是我。”刘芳苍白着脸说:“哦。那……请……请进。”

  许冥提着礼物进去。这是她头一回踏进吕瀚洋的家,简单的二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条,床上一叠衣服,上面是男人的内衣裤和衬衫衬裤、薄毛衣,下面是桃红色的女人小衣。每件衣服都叠成一个长方形,规规整整,有棱有角,平平坦坦,大小如一。光是从衣服上就能看出刘芳对老公的爱,同时也能看出她做事的一丝不苟。许冥看着那衣服,良久良久。

  刘芳说:“你请坐呀。”许冥坐了,把营养品推到刘芳面前,像打牌的人把下的注押了上去。她说:“听说你怀孕了,”意味深长地瞧瞧刘芳的小腹,“带给你补身的。”刘芳说:“你太客气了,来一趟还带东西。瀚洋常夸你和你弟弟,说你们关心他。明年还请许局长……多关照瀚洋。”她这么一位和社会脱节的人,又是对着显而易见的情敌,竟然说起这样光滑的社交语言,像小孩学大人讲话,只有更暴露出她的不老练。许冥笑道:“刘姐你才客气,别说许杰跟吕工是好朋友,就从我和他的关系上算起来,大家也不是外人啊。”她自幼生长于官宦之家,说这一类含义丰富的场面话,刘芳哪里是她的对手?

  刘芳慌张地揪着桌布一角,僵硬地笑着说道:“是的呢,谢谢,谢谢你们。”许冥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俯视着她说:“刘姐,你真神,怀孕的日子掐得这么准。你早不怀,晚不怀,偏在节骨眼儿上怀了,该不是误诊吧?”刘芳“霍”地起身,奔进房去,只听柜子猛烈开合,她跌跌撞撞跑出,把“诊断书”扔到桌上说:“你看,你看!有这个,不是误诊,不是误诊!”许冥像法官调阅犯人的卷宗,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倒像真的。恭喜你了。”刘芳松了口气,谁知许冥紧接着便说:“不过你说吕瀚洋如果是为了孩子才没有甩你,为了责任才忍你,有什么意思呢?”

  刘芳眼里泪珠滚来滚去道:“不是的!不可能的!以前是他追我的!以前……”

  许冥凌厉地截断她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你年轻漂亮,现在你有鱼尾纹了,以前你身体健康,现在你病了,以前他眼里只有你一个,现在他有更好的选择了!”

  刘芳捂着耳朵哭道:“不准说,不准说!你胡说!你有意气我的,我不上你当!”许冥说:“我胡说,你哭什么?我造谣,你在意什么?我气你的,你干吗当真呢?刘姐,你怀孕不能怀一辈子,等生了孩子我就是他的后妈。我疼他跟疼我亲生的一样,可就没你什么事了。你斗不过我的!你拖十年、二十年,还是逃不过离婚的下场!”

  刘芳双手一抖。许冥防着她暴起伤人,哪知她“扑通”跪下,一把抱住许冥的腿哭求道:“你放过他吧,你放过我们,求求你啊!你……许姐,我叫你姐姐,你饶了我们吧?我只有他一个人了,我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你不同,你什么都有……”许冥像女王看着女奴,那样骄矜地望着她泪痕狼藉的脸,狞笑道:“人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我可顾不得你了。”她用力要抽出双腿。刘芳死不撒手。许冥不为所动,拖着刘芳的身子,一步一步往门口移。这样拖了好几尺,她的手握住了门把手,刘芳只得放开了手。许冥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她知道刘芳一定会向吕瀚洋哭诉,吕瀚洋一定会盛怒之下来质问她。他不是躲着她吗?她要他送上门来。

  她种下了这个因,做了些准备,静等后果。果然晚上六点半接到吕瀚洋的电话。他从来不发火的,这次却大怒。她忍了,任他发泄完第一波火气。他说要见她,做个了断。她正中下怀,约他到果园相见。她家在果园里有房子,她备了酒水水果等着她。

  自行车铃声“叮当”响过,在夜色中划过一道银亮的线。她凭直觉知道是他。她开了门,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

  他的气色还好,愤怒已然消褪,余下的只是疲惫。她把他带到房里坐下说:“外面冷吧?”吕瀚洋说:“说正题吧。请你以后不要再去骚扰刘芳,我们也不要再单独见面,这是最后一次。”许冥拿遥控器打开百页窗,望着窗外的夜色,很久才说:“好,我答应你。可是今天晚上你得听我的。”她以为他会讨价还价,谁知他果断地说:“行!”许冥心里一阵剧烈的酸楚,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和低下。她关了灯,倒了红酒,拿高脚杯盛着,和吕瀚洋碰杯。本来,一男一女在窗边月光下饮酒,是多风光旖旎的事,但吕瀚洋是憋着一股气来的,好像存心要破坏花前月下的气氛。她要他喝,他绝不推辞,而且一饮而尽,大违品尝红酒的常理。他的举动不仅毫无情调可言,简直有点“一往无前”的悲壮。

  许冥强忍不快,和他喝酒、聊天,隔着百叶窗的窗叶赏月。吕瀚洋在单位的酒宴上不显山不露水,其实酒量极宏。他拿得稳,她喝不过他,等她醉了,他的最后一次义务就尽到了,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犯。若她纠缠不清,伤害刘芳,即使她是女人,他也不想再容让。下午她的过分举动,加上晚上他的忍让陪伴,他不会再良心不安,不会再觉得对许冥有任何亏欠。他们的缘分尽了。许局长要怪罪,也只能随他去……也许许杰会帮他求情,小许是他家最善良的人……

  他想着想着,头越来越重,心越跳越快,感觉越来越不对。他不信他会醉,因为喝得实在不多,许冥就什么反应也没有,仍在不紧不慢地劝酒、谈笑。她在月色下显得那么美,那么轻倩,脸颊被酒气一蒸,玫瑰一般。醉眼朦胧中她慢慢走过来,修长的右臂搭上他的肩,不知是她凑过来,还是把他拉过去,很容易地靠到了一起。

  吕瀚洋唯一算漏了的是许冥的决心。她知道刘芳怀孕意味着她的筹码几乎输光,就选择了铤而走险:她的红酒里有揉碎了的药。因为酒精,因为药力,因为她的美,当然也因他不愿正视的心底的秘密,她成功了。

  想象中有过无数次了,到真发生了,倒不知是幻是真。她环绕着他赤裸裸的背,十指在他的肌肉上抠出血来。恍惚间她又掉进了海里,而他在救她,带着她游动。她斜望上去:坚毅的下巴、唇、鼻子、眉眼,湿漉漉的头发,晃动的天空(天花板?)、太阳(阳光般的锐痛?)。光线耀眼,无法承受,她闭上了眼,听着他有力的喘息,随他一荡一荡……

  他们终于上了岸——从欲海中。他睡着了,微微打着鼾。许冥抚着他的脸,把自己的颊轻贴上去,幸福得两眼潮湿。她发现她真是爱他,爱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包括睡觉时的模样。只要他能夜夜在她身边,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吕瀚洋醒了,BP机上有十几条讯息,全是刘芳的。当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终于惊惶失措。尤其他知道许冥还是第一次。这一来他对许冥也有了责任,可他怎么能对两个女人有责任?刘芳有他的孩子,可许冥宣称“我也可能有”。他一拳重击在床头,竟把坚实的木板打穿了一个洞。

  许冥吃了一惊,忙找来小镊子给他挑掉手上的木刺,小心包扎。她包得那样仔细,生怕触动他一点半点。吕瀚洋抽回了手说:“今天……是你故意的吧?”许冥把镊子放进床头柜道:“你说呢?”吕瀚洋沉默半晌方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许冥斜倚在床头上说:“至少圆了我一个心愿。”吕瀚洋说:“你的心愿就是把我推进地狱,叫火烧,烧,烧!”

  许冥在男性的暴怒面前不由得有些胆怯,然而本性的刚强又不允许她不反击:“我们在一起,你就下地狱了?在你眼里,我那么像个勾魂的鬼吗?”吕瀚洋厉声道:“在地上拖着孕妇走七八步,就不是个人做得出来的!”他强调着那个“人”字,这一瞬间,真是恨毒了她。许冥的些许畏惧被怒意淹没了,她猛地起身,手指门口,抗声道:“那么你走!你看我像妖魔鬼怪,你就走!昨天的事我一字不提!昨天不是你欠了我的,是我欠了你的,可以了吧?”吕瀚洋见她气得眼睛发亮,声音直抖,心中一软,但他很明白,他只要一松口,就永远与许冥绑在一起了。他退一步,她就进两步,直到把他据为己有,把刘芳扫地出门为止。他和刘芳有过美好的从前,在他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候刘芳一直守在他身边,如今他即将为人父,更不能弃她如遗。假如注定要伤害一个女人,没有他,许冥只会失望伤心,刘芳却就无依无靠。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大步走向房门。

  “站住!”

  吕瀚洋立定脚跟,哑着嗓子说:“我回去主动跟许局汇报,然后辞职。我不会说是你的主意,就说我酒后乱性。我承担一切后果,直到许局、刘芳都能原谅我。但这一辈子,我的老婆只能是最初的那一个,对不起!”

  许冥如遭雷轰电击,耳朵里嗡嗡的,却还强发出一串尖利的笑。她看到了吕瀚洋的坚定,心灰如死。就在这样的时候她还留意到他手上的纱布在渗血。她说:“回去记得换药。不送。”说完了这一句,她就微扬着下巴,骄傲地目送他出房。等听到外面大门“呯”的一声,她整个人跟着震了一震。

  她呆了大概几十秒钟,忽然着急慌忙、跌跌冲冲地奔到书房,掀开窗帘一角,痴痴迷迷地望着吕瀚洋骑上车,渐渐去远。看了又看,到完全看不见了,她才舍得放下窗帘,瘫坐在书桌前的真皮椅子里。

  天色慢慢亮了,窗外陆续有走动声、挑担声、摩托声和自行车轮转动的“夹支夹支”声。她喜欢最后一种,是那类半新不旧的车子,骑起来有点费力,踩下去很有踏实感的。吕瀚洋就是这种车。这样坐着听了会儿,她机械地起身去把床单洗了,机械地换了新床单,铺得平平整整;又拿来纸笔,写起信来。她有时写得很快,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才接着写下去。

  吕瀚洋骑回家去,先跟刘芳原原本本说了昨晚的事,说绝不负她;不等刘芳作何反应,急急忙忙换衣服洗脸,到公交车站,上了去新区的车。

  车上大半都是同事,看到他,都和平时一样泰然地打着招呼。在这样平常的空气里,日子是一大块的稳妥,像是什么变故也不可能有的。然而他还是怔忡不宁。车到大华路,许杰上了车,和田明辉一起坐在他前排。他旁边是钟雨城。他正想套问一下许冥的情况,许杰侧过头来,跟田、钟,同时跟他悄声地焦虑地说:“我姐一晚上没回家,你说怪不怪?call她也不回!她又没几个朋友,家里都打电话问过了。”田明辉安慰道:“她那么大个人,还怕走丢了吗?一定是BP机没电了。才一夜带一个早上,先等等看吧。”钟雨城却细心地说:“不在朋友家,也不在别的地方吗?先把所有熟悉的地方找遍了再说嘛。”吕瀚洋忍不住说:“你们家不是有个果园吗?会不会在那里?”

  许杰一拍大腿,忙通知母亲和外公好婆带人到果园去找。田明辉却向吕瀚洋瞧了一眼。

  车又开了三站,郑羽、史艳红等也上来了。许杰看人多了,就住口不说了。即将开出城区时,许杰的BP机响了,吕瀚洋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他最怕的事发生了,许杰看着BP机上的留言,眼泪滔滔地流下来。一车子人都愣住了。田明辉握住他的手说:“许杰,许杰!”许杰不答,哽咽着向司机说:“麻烦你让我下车!”

  他下了车,风急火急地打了车,驶到果园。大门外就听见里头哀声大作。来往乡农聚集着议论纷纷,摇头叹息。他深呼吸了一回,疾步闯进,穿过那带秋千架和石桌子的幽静小院,直扑进门去。他循声走进书房,许局长、许夫人、外公、好婆泪汪汪抬头。许杰说:“我……我来了。”好婆泪流满面道:“小冥自杀了!”

  许杰双腿像灌了铅一般,艰难地挪近前去。许冥仰在皮椅子上,左手腕上血液已然凝结,无力地垂落。她肤色原白,这时失血,越发白得厉害。书桌上有一把染血的水果刀,一封遗书。许杰过去轻轻摇晃,说:“姐姐。”许冥无声。许杰又用力摇了摇,说:“姐姐!”许局长、许夫人一齐抱着儿子哭道:“你姐姐不在了!”外公咳得直不起腰,好婆边给他捶背边泪眼婆娑地说:“你当心啊,你保重啊!”

  许杰扶着许冥的左臂,泪水川流不息地淌下来,想到从小一同玩耍的情景,想到长大后许冥对自己的疼怜。她每次假装发怒,作势欲打,都不忍心真打下去。她把躺在病床上的许杰搂在怀里抽泣,她给手术后行动不便的许杰洗头、擦身。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永远的。这是许杰第一次体味到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像五脏六腑被摘去了一样,发空,发寒。

  照当地习俗,晚辈先于长辈去世,不能停放太久,也不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瞻仰遗容只有一晚。许谢两家的人全来了。许局长老家的父母、亲友从外地匆匆赶来,哭得声嘶力竭。因为谢强许弱,许家的老亲向来在这边没什么地位,这次虽是远道尽哀而来,许夫人、许杰的外公也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让许局长在宾馆给他们妥为安顿而已。许氏的客气使许局长的父母有点尴尬,仿佛去世的不是他们的孙女儿似的。

  除“新区开发管理局”上下,各部委办局、省里的舅舅谢添华一家也都来了。公安局此前已到果园去过,证实是自杀无疑,遗书经过笔迹鉴定,也是许冥本人所写。此时,公安局长就不是以查案,而是以宾客的身份来敬献花圈。

  田明辉、钟雨城全程在帮许杰张罗,其实做事的大有人在,田、钟的存在,只是给许杰心理安慰而已。郑羽来探望过,但未久留,她私下里和钟雨城说过:“秦局许局一山不容二虎,要么许局提前上位,要么秦局踢走许局,另找合意的接班人。这现在是白热化了。你劝许杰是应该的,我就不用跑进跑出的了。稍微跟许家划一点界限,留些余地也好。”

  杨倩、李漓来了,进门也不管有人没人,抱着许杰就流下泪来,倒要许杰反过来劝他们。李漓先止了泪,和许杰一块哄着杨倩。杨倩兀自抽噎不止。

  吕瀚洋和许冥的事还是沸沸扬扬了。有说他傻的,有说他重情重义有骨气的,但众人不知前一晚许冥和吕瀚洋有过一晌之欢,只说许冥倒追男友不成,负气自尽。许局长严密封锁消息,原为的是保护女儿的身后名声,却也客观上减轻了吕瀚洋的压力。所以他走进灵堂时,许家的人眼睛冒火,余人则不知其详。

  吕瀚洋绕着许冥的遗体慢走一周,鞠了三个躬,出了二百元白封子给许杰,规格一如其他同事。许杰想要发作,许夫人使眼色制止,过来淡淡地说:“有心了。”吕瀚洋知道她话里含刺,并未多说,只道:“请节哀。”许局长不好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得说:“小杰,你送送吕工。”他不像以前叫他“小吕”,换称公事公办的“吕工”,人人觉得吕瀚洋往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若许局长要处置他,只怕连秦局长也不敢保,“杀女之仇”,那是多深的大恨!

  许杰不情愿地将吕瀚洋送到外面。吕瀚洋说:“留步。”许杰冷冷地不言语。吕瀚洋正要走,许杰说:“你知道姐姐的遗书上怎么说你的吗?”吕瀚洋说:“她怎么说我也是应该的。”许杰脸色略和,道:“姐姐说,叫我们不要怪你,叫爸爸不准难为你,叫你不要辞职,工作难找。”吕瀚洋红了眼,过了片刻说:“她很善良,对我。”许杰冷然道:“你这些眼泪,刚才在里面为什么不流?”吕瀚洋苦笑了笑道:“那全县的人都会说我对许冥有情。刘芳以后怎么做人?”许杰一愕,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来,半天才说:“你只会为你老婆着想!”吕瀚洋不再解释,轻拍了拍许杰的肩,走了。许杰感到他那一拍里似乎含有无尽的不得已,无穷的伤痛。他想吕瀚洋只比自己大几岁,行事却俨然是个成人了。

  吕瀚洋走出许杰的视线,走了一程路,坐上公交。他坐到最后一排,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他仿佛又看见了许冥失足落水,看见她一身新衣走进餐厅。她在梨花丛中嫣然而笑,在医院电梯里憔悴萎谢,在果园里奉献她自己。

  “回去记得换药。不送。”这是她生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他明确弃绝了她,她还在关心他的手。他下意识的左手抚着右手,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得泪痕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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