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2年3月
  人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的、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
  ——(奥)茨威格


  张治中跪在地上,扁平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五官几乎挤成一团,豆大的汗珠爬满了他的额头和鼻尖,身体瑟瑟发抖。猛然间,他瞥见我,目光里的恐惧和悲哀搀于一起,从他的眼睛里飘洒出来,一时淋湿了我的心。
  “我是一个冤大头!我是一个冤大头!……”他像狼一样地嗥叫着。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一阵枪声在我的身后沉重地响起。
  我急忙扭过身,他中弹了,白色的脑浆四处喷溅。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大睁着,定定地看着我……
  “啊!”我惊叫了一声,冷汗涟涟,周遭漆黑一片。
  怎么回事?我看见自己躺在床上。
  喔,刚才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梦境。
  可是,张治中确实被判处了死刑,就在昨天被枪决。
  一些同事去了执行现场,我在最后一分钟决定不去了。
  结果,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和张治中最后一次谈话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我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边想边说:我的妻子在单位受人尊敬,我的女儿还不满3岁,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可我很想、很想见见她们。
  我只能这样回答:不行!有规定的,在这个期间不行。
  他低下头,换了一副自嘲的口吻:我真是个傻冒,贪污的钱自己没花多少,大都花在别人身上了。唉,我真是个“冤大头”。
  “冤大头”?张治中不只一次申明的字眼,让那时的我感到了某种陌生和不解。
  于是,我从词典里找到正宗的注释:“冤大头”——“枉费钱财的人”。大头,恐怕指的就是钱吧,民国初年发行的钱上就铸有袁世凯的头像,曾被人们称为“袁大头。”
  了解了他的全部案情,实话实说,我真觉得这个人的犯罪有点“冤”。倒不是他罪不当诛,贪污22万余元,给国家和集体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在当时几乎都是要判处死刑的。
  只是,他的犯罪动机太特殊了。
  他是为了虚拟的“尊严”而犯罪,又拿自己的生命作了“陪葬”。
  1958年12月,张治中呱呱坠地。他的双亲是西南边陲的普通农民。他既非老大,又非老小,也就没有沾上“疼大爱小”的光。加上相貌平平,天性内敛,鼻涕总是拖得老长,说话也不利落,父母和乡亲们从未对他寄予过厚望。
  1979年,他应征入伍,当上了基建工程兵。部队领导一眼就相中了他的老实厚道,分配他当上了仓库保管员。
  身着一身“国防绿”,头戴红帽徽,肩扛红领章,又驻守在国家的首都北京城,紧贴着天安门金水桥,虽然只是一个守仓的兵,却让张治中的形象神化般地改变了。
  那时,他的父母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笑得眼眶发热,每一句话都透着欣喜。整个村庄也沸腾起来,乡亲们奔走相告:“治中这娃在北京当兵,有出息哇!”
  哲人说:“尊严是人类灵魂中不可糟蹋的东西。对人来说,最最重要的东西是尊严。”
  张治中第一次领略到尊严的神圣和美妙:她可以使卑微的心灵沐浴在耀眼的光环里,她可以让不起眼的自己变得尊贵和崇高,她可以让自己的亲人和乡亲们用欣慰用羡慕的眼神仰望自己,他可以面对生命仰着头畅快淋漓地大笑。
  也就是从那时起,张治中第一次萌发了“为了这种尊严,可以豁上一切”的念头。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张治中的乡音过重,生性懦弱,渐渐地,他开始被周围人们一道道鄙视的目光所包围。“窝囊废”、“老土”、“没能耐”、“傻冒”,人们奚落的话语和尖酸刻薄的嘲弄,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后来,张治中结婚了。很多人都没有想到,他的妻子居然是一位担负一定领导职务的“女强人”。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说清楚的就是婚姻了。在我们的交谈中,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有关妻子的话题。直觉告诉我,他对妻子有一种越过了夫妻情感的敬畏。
  那一年,基建工程兵集体转业到地方。张治中脱下了多少还能撑得起他懦弱身心的“国防绿”之后,来自身边的嘲讽又卷土重来。
  “唉,张治中,你来北京多少年了,怎么还是一口改不掉的土话?”
  “是啊,你瞧瞧你,怎么老穿得跟民工似的?”
  “张治中,找了一个女强人,啥滋味呀?”
  “什么时候你也能请我们撮一顿呀?”
  
  有人说,向弱者说教的强者总是残酷的,更何况身边人的歧视早已超越了说教的范畴。
  张治中发现,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他都甩不掉弱者的形象。在那些很压抑的日子里,他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只要是人,谁能没有自尊心?”他瞪着眼睛脱口而出。
  我感觉,这句话在他的心底沉淀得太久太久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想一个“活火山”的突然喷发。或许,只有失去尊严的人,才最需要尊重。
  表面看,张治中还是不吭不哈,忍辱含垢,见人矮三分,但内心深处却燃烧着对“尊严”的渴望。他渴望别人的尊重,他渴望别人的仰视,为了这个他可以“豁出一切。”
  虽然,尊严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但是,对尊严的刻意追求,也许更容易走向它的反面。尊严,应当来自真实自然饱满的自我,而虚荣则是被华丽外套包裹着的匍匐在阴影里的灵魂。
  张治中的自尊心,就像压在巨岩下面的小树,久而久之,早已扭曲成强烈的虚荣心,它畸形然而却是顽强地生长着。
  我甚至相信,他一定在心里发过誓。比如,重塑自己的形象;比如,找回自己的“尊严”;比如,赢得自己的“名望”。要不然,他不会一意孤行,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些年,有两种人最吃香。一种是有钱的人。他们趾高气扬地下饭馆、坐出租、住宾馆、玩女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外甩,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还有一种是有“路子”的人,手眼通天,八面玲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紧俏商品平价搞到手,馋得多少人趋之若鹜。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张治中变了!不,他简直就是被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既“有钱”又有“路子”的能人。
  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一下子都“不认识”他了!
  那日,张治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办公室,梗着脖子,漫不经心地扫了大伙一眼,潇洒地从衣兜里掏出几盒烟,随便地往桌上一扔:“哥们儿,抽烟!”
  人们急忙凑上前,全愣住了:乖乖,一水儿的“外贸烟”。每盒七、八元钱,够价儿的。
  这以后,“扔烟”,几乎成为他上班后的第一个“节目”。
  “张治中有钱了!”
  “穷小子发财了!”
  人们私下里的议论和刮目相看的眼神,把张治中抬到了云里雾里,他飘飘欲仙,他喜出望外,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胸脯挺成了一块板。
  到了午饭时间,几个同事一撺掇,拉着张治中就往饭馆走。
  几巡酒过去,有人凑到他耳边亲昵地探问:
  “治中,是不是从海外接到一大笔遗产啦?”张治中红朴朴的脸上,闪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得意。
  很快地,一条惊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张治中有不少亲戚在海外哩,有的在瑞士,有的在日本,还有个老乡在驻外大使馆……”
  张治中惊奇地发现:上班下班,逢人见面,主动朝他露笑容的人多了,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了,低声细语求他办事的人多了,一不留神向他抛媚眼的人也多了……
  尊严,他梦寐以求的“尊严”,终于回到他的身上。
  张某,一个生产资料供应站的经理。张治中为他买了一台飞利浦20英寸彩电,居然分文不取。据说,张治中曾经在那个供应站买过化肥,此为答谢之举。
  王某、曾某、陈某都同是一个木材厂的,他们分别托张治中买过凤凰牌自行车。要说购车价格,跟白捡的差不多。据说,这是因为张以后可以从他们手上买到物优价廉的木料。
  侯某,市城建一公司某队会计,托张治中买了一台日立20英寸的万宝牌电冰箱,还有洗衣机、录音机、组合柜、大米等物,统统加起来才花3400多元钱。据说,这是为了日后他报销票据、借支票之类的不致受阻,“小出血”而已。
  还托张治中买煤气罐、木材、天花板、石膏板、地毯、壁纸、砖、茅台酒、外贸烟的……
  终于发展到有一天,人们连买汽车这种国家专控的庞然大物,也要托张治中的“路子”了。
  娄某,个体运输户。1988年12月,他悄悄摸进张治中的家,一阵肉麻的恭维之后,便端出来意:请张治中帮他买一辆130A型汽车,张治中不假思索,满口答应。没过多久,一辆蛮新的130A汽车就成了娄某的私人财产。你猜花了多少钱,“2万7”!娄某看了看购车发票,明明是“3万7”,可治中楞不要那一万元,一甩手又扔给了娄某,就好象阔主儿赏给侍者小费似的。1万元的“小费”,真够“火”的!
  算起来,走张治中的“路子”,沾过他的“光”的人,不会少于一个连的兵力;光是这些人的调查笔录,就造了厚厚一本卷。上至局级干部、下至平头百姓,认识的,不认识的,转弯抹角认识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从前讥讽他是“窝囊废”的人,这会儿向他翘起大拇指;过去嘲笑他“没能耐”的人,这会儿拍着他的肩膀头称兄道弟。不过,也有那么一些人,在怂恿张治中“出血”,猛撮一顿美食之后,还会背着他冷冷地抛出两个字的评价:“傻冒!”
  张治中并没有印钞机,他也没有什么海外的阔亲戚,他究竟是靠什么“发”起来的呢?
  张治中苦笑着回答:“贪污公款,我只能走这条路。”
  1983年,基建工程兵集体转业后,张治中改行当了材料员,这个职务为他找到了生财之道。他利用外出购买建筑材料的机会不断地贪污公款,为当上“有钱人”和“有路子的人”奠定了“经济基础”。
  1983年7月至1988年7月,张治中以XX建设工程安装公司XX设备安装分公司材料员的身份,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单独或勾结他人,借着为工程购置材料的名义,先后从本单位领取转账支票9张,为自己和他人购买三合板、红砖、挂斗车、石膏板、壁板等,尔后又用假发票报销,共侵吞公款6.67余万元。
  1988年11月,张治中拿到香港某公司的13万元转账支票一张,他没有按照合同的要求去购买20吨镀锌板,而是非法提出现金,为他人购买紧俏商品。
  就是采用这些手段,在不到6年的时间里,张治中共贪污公款22万余元,除极少部分用于家庭花销和个人挥霍外,绝大部分都被他用来置办“尊严”、购买“名望”了。
  我们不妨听听张治中的供述:
  “我的虚荣心强,跟人家说能买到便宜的彩电。许多人按平价的钱给我,我只能按高价去买。所以,自己就得往里贴钱。”
  “我从国华商场外边一个倒爷手里买了一台日立20英寸彩电,花了4000元,但只跟董某要了1630元钱。”
  “我给会计侯某买了一台日立20英寸彩电,花了3800元,只收了1800元。”
  “我给蔡某买了一台158升电冰箱,我花了1430元,加侨汇卷总计1500元,只要了800元;花396元买一台洗衣机给她,只收了80元;花540元买的录音机,只收她200元;1896元买的组合柜,只收她600元。”
  
  说实话,刚开始听他这样交代,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
  仔细瞅瞅他,神情自然,举止得体,满眼似乎还闪动着童稚般的目光。没错,整个一个正常人。
  我忍不住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不加掩饰地老实回答:
  “我就是虚荣心作怪,爱面子,想显示我很有路子,结果越陷越深。”
  虚荣,很难说它是一种罪行,然而确有一些堕落者,就是从这里走向罪恶的深渊。
  张治中,就是这样一个堕落者。
  表面的尊贵和闪光褪去之后,显露出来的是更为难堪的渺小和阴暗。
  张治中进了看守所,同号的犯人听说他贪污的数额那么大,也没退赔多少钱,就绝非吓唬地正告他:“像你这样的情况,还不一枪给毙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只能有一次的最宝贵的生命作代价,换取了那样一种一钱不值的“尊严”。
  张治中的案子由我院侦查终结后,依法移交上一级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我知道,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
  在他临押走前,正赶上我们吃午饭的时间。我的检察官同事特意掏出自己的饭票从食堂给他买了几个豆包,他微微颤抖地接过,连连道谢,眼眶里泪花闪闪。
  吃完饭,他走到我面前,眼神异样地盯着我瞅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对一位男检察官说:“我想上厕所。”
  “去吧!”当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厕所时,我和我的同事们猛然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不好!”我的男同事们大叫着冲进厕所。
  张治中头顶渗着血,正往后撤步,准备朝冰冷坚硬的暖气管做第二次碰撞。同事们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没拽住,他又狠狠地撞了第二下,暖气管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一个男检察官紧紧地抱住他,他没有挣扎,只是喃喃地嘀咕着:“我活不了,早死了算了!”
  现在,案子早已经了结。张治中的名字随同他的生命一起被历史提前埋葬。然而,葬送他的,仅仅是他自己吗?
  那些曾经嘲笑过他而又捧过他的人,那些“宰过”他而又私下里骂他是“傻冒”的人,那些把歧视他人当作“乐子”的人,难道你们仅仅是观众吗?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冤大头”,张治中们为什么会变成“冤大头”?
  闹钟上的时针和分针已经走到凌晨两点多,我依然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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