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2年5月


  一个人从生到死历尽沧桑,就像一个秀才风尘仆仆“赶考”。“成绩”好的,在人生的黄昏享受那份成熟与丰硕,虽如夕阳缓缓西坠,却于世间“为霞尚满天”,叶帅那首“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的诗句,还道出了把晚年亦可纵情释放的豪迈。
  只是,在这个银发群体中,我们也看到了另一类“考试落榜”者的悲凉景致:这些改造自我灵魂大半生、且多有卓著业绩的老人,竟会迷迷登登地落入经济犯罪的泥潭,生命轨迹瞬时改变,不禁让人扼腕。
  李某,年逾知天命。青年时入军校,军旅生涯25载。正团级,工程师。
  我在看守所见到他的时候,昔日军官的威仪早已消失殆尽,曾经梳着分头的乌发变成了齐刷刷的短茬白发,曾经笔直的腰杆变成了风中的芦苇,一摇三晃,追悔莫及的神态写在他皱纹层叠的脸上:“我当时就是为了贪便宜,以为事情不会败露,可如今……唉!”
  他是1984年转业的,被分配到一家颇有名气的国营大企业,负责培训中心电化教育的管理工作,经常出外采买电教设备。
  从军营到社会,从单一的上下级联系到与纷繁复杂的商品市场打交道,巨大的变化使李某多年波澜不起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
  采买电教器材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您买点什么?看看录像带?多买优惠,可以给您搭彩电、音响、录像机,任您挑。”
  “怎么搭呀?”
  “好办!录像带33元一盘,如果您要买1000盘的话,每盘就可以按30元算。发票仍按33元开,多出的3000元您就可以来个大件了。”
  “噢,这么回事。”
  第一家商店如是说,第二家商店也如是说,第三家商店仍然如是说。
  “你终于没能抵抗住,对吗?!”不知为什么,我的话语里居然少了一份天然的敌意。
  他躲过我的目光,低下头,先是把双手交叉在一起顶在脑门上,然后,他抽出右手,握成了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腿上:“不!我最初不敢往这条路上迈。我清楚,这是一条化公为私、违法乱纪之路。将近20年的党龄对我多少还有一些约束力,几十年部队的正面教育也多少给予我一些抵抗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为诱惑所动……”
  然而,诱惑就像是间隔不久就会发生的小地震,不断动摇着李某几十年形成的理想和信念的根基。
  “周围的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我为什么不行?”他就这样“开窍”了。
  1988年10月的一天,他在为公家购买空调机、收录机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终于给自己搭购了总价值为4116元的日立牌录像机。被欲望掀起波动的心湖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不久,他再次下手。先后为自己搭购了总价值为7400元的彩电、组合音响等大件物品。
  每每走进已经步入“小康”的家中,看着转瞬间置办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坐拥着妻子心醉的赞美,收藏着邻居们欣羡的目光,他不免有些自鸣得意:哈哈,我还行!
  有时,一丝忐忑也会幽灵般地飘过心头:不会出事吧?一股冷汗从他的后脖梗窜了出来。他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心里暗暗思忖:倒霉的事不会让自己摊上吧?
  可是,法律不会放过亵渎它的人。
  1991年8月10日,冰凉的手铐戴在了李某的手腕上。
  他告诉我,在被诱惑征服之前,他的心理总是不平衡;进了看守所,他终于找回了平衡,然而,这回算是彻底“平衡”了——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过早的衰老很快占据了他的心灵和肉体。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给我一种很真实的感觉。毕竟,我们都有过从军的历史。
  我相信,如果不是在现在这种境况中,我会告诉他,我也当过兵。如果还是在军营里,我理当尊称他一声“老兵”;面对面地碰见,我会向他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而,我现在和他这样近地相对而坐,中间却隔着一道象征性太强的铁栅栏。铁栅栏两边的我和他,不仅是检察官和“阶下囚”的关系,不仅是自由和禁锢的关系。
  
  肖某,五十有七,原是某电子物资公司金属机电计划部的主任科员。别看官儿不大,权力不小:专门负责审批全国电子行业XX金属材料的计划指标。
  他坐在我的面前,显得很平静。
  他虽然年近花甲,面容也很苍老,身材倒是满魁梧的。从他不露声色的表情里可以揣测出他有很深的城府,在单位也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也许,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其实,我的实际年龄也不小了,就是长了一张娃娃脸),他不愿意在一个跟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女性面前,坦白自己不光彩的经历?
  总之,他很少正眼看我,只是平铺直叙自己的案情,从不触及自己的灵魂,从不谈及我最想了解的他为什么走上犯罪道路的根源所在。
  我有些气愤,几次打断他的陈述:“你的案情我都清楚,我是调研室的干部,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谈谈,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沉默着,消极对抗。
  我只好再一次打开他的案卷,一页一页地翻着。
  “你是1987年从东北调进北京的,对吗?”我问。
  “是!”他回答得很干脆。
  “这说明‘您’(我特意没有用‘你’)在外地干得很不错,要不,也不会把你抽调上北京的,对吗?”
  他有些意外似地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分明看到有一种坚硬的东西在他的眼光里悄悄溶解。
  “你在一个权力很大的要害岗位上工作,一方面说明领导对你的器重和信任,另一方面也会招至很多人的眼热,甚至还会有很多人求你,对吧?”
  “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看过你过去的简历,好评如潮。一直以来,你都恪尽职守,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更没有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为什么你突然就变了呢?”
  “不是突然就变了!”他居然,纠正我的说法。
  “那你说说看。”我很诚恳地望着他。
  他不再负隅顽抗,但也不像前案中的李某那样——竹筒倒豆子般地毫无保留,他字斟句酌,慢悠悠地说着,好象还有领导做报告的派头,只是,他的“报告”太沉重了。
  他在东北工作时,就在一定的领导岗位上。他为人稳重,处世老成,业务娴熟,工作业绩一直比较突出,群众关系也很好。北京的上级领导下去检查工作时,他鞍前马后地周到安排和照顾,给领导留下很深的印象。不久,一纸调令下来,他举家迁进京城。
  乍到北京时,家境比较清贫。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虽说全家都能吃饱穿暖,但无力再添置一些高档的消费品。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是知足的,大多数家庭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加快,普遍清贫的“大一统”被打破了,人们的收入渐渐拉开距离。部分先富起来的家庭率先实现了“现代化”。看到别人家琳琅满目的彩电、冰箱、大音响,他的眼睛也会一阵阵发热,心里的天平也开始倾斜,他也想迅速加入“先富起来”的行列,但是,他没有更多的钱。
  1989年盛夏的一天,他的一个老同事带着上海某厂供应科的陈科长,急匆匆地敲响了他的家门。几句寒喧过后,陈科长便迫不及待地道出他的苦衷:“我们厂原材料吃紧,请您再给些指标,我们一定重谢!”
  “重谢?你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紧忙跟上一句。
  肖某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是三岁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可是,老同事的关系,多年的交情,没有让他有更多的犹豫,他在介绍信上批了精铝箔6吨的指标。
  陈科长捣蒜似地一个劲作揖,千恩万谢之余,忽然一拍脑门:“你看看我这记性,听说您在武汉出差时丢了钱,这损失我们给您补足。”不容分说,陈科长把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袋放在了茶几上。
  送走客人,肖某打开信袋。嗬,厚厚一沓儿钱,整整1000元,相当于好几个月的工资呀。
  “于是,你知道了:权可以换钱。”我害怕他就此打住,直通通地触及他的“要害”。
  他望着我,有一丝苦笑在他的嘴角若隐若现。
  “是的,我知道,这就是我可以‘先富起来’的捷径。”他不再为自己丑陋的灵魂遮掩。
  随着他的一次次地批条,家里的高档电器一件件增多。两台彩电、两台冰箱、两套组合家具、两台录像机、两张席梦思床,连他身上穿的千余元的皮尔·卡丹西服都是双套的,完全是一副典型的暴发户的模样。
  他离开提讯室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头低垂着,稀疏的白发飘浮着一绺绺的颓唐,魁梧的身躯也显得外强中干。
  “腐败就是附着在权力之柄上的魔咒”,忘记是谁说的这句话,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
  
  赖某,女,58岁,原是北京某学院实验厂的仓库保管员。
  女法警把她带到被告人座位上的那一瞬间,我发现她像极了我家邻居陆阿姨:一样矮矮胖胖的身段,一样花白的很老式的发型,一样布满沟壑从未化过妆的脸,一样显得很慈善的面孔。只是,陆阿姨很健谈很爱笑,她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不知进看守所之前,她是怎样的一种性格,应该也和陆阿姨一样吧?
  每逢遇到陆阿姨,她总爱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闺女长闺女短”地夸个不停说个没完,常常把我美得像吃了蜜似的。有时工作得累了,想早点回家歇着,偏巧远远看见她颠颠地走过来,知道她眼神不济,我会偷偷地绕开……
  就这样,她和陆阿姨的影象在我的眼前重叠着、交错着,对陆阿姨的好感一直“干扰”着我对她的感觉,以致于我一度竟不知从哪儿问起。
  我没有开始问话的时候,她就用那双看上去有些粗糙的劳动妇女的手,一个劲地揉搓着衣服的边角,好象那里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一定要给弄干净似的。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缓缓抬起头,嘴巴微微张着,眼圈是红的,眼眸有些浑浊,眼眶里充满了液体,随时都可以像山洪一样倾泻而下。哦,我发现了她和张阿姨的不同点,张阿姨的眼睛似乎更清澈一些。
  “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我有些磕巴地躲开了刺激性的语言说道。
  她只说了一个字“我……”,就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老人的哭声属于那种很沉闷的呜咽,没有强烈的刺激,但却声声渗进心里的每一处角落。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还是很难受。
  等她慢慢地揩干眼泪,她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她的故事。
  几十年来,她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很多次被评为个人先进。她保管的物品成千上万,从来都是井井有条,一清二楚,没有发生过半点差池。
  她的家庭生活美满,子女也长大成人。老两口每月收入加在一起400来元,在当时,可以把日子过得不用发愁。
  再过两年她便可以退休,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了。
  谁料想,一向平静的她,近年来忽然变得日益焦躁不安起来。常常可以听到她忿忿不平地跟别人唠叨:“咳!干了几十年了,还不如年轻人拿得多!咱们年轻那会儿,多干也不多拿,现在多干多拿了,咱们又快干不了啦,真冤枉呀!”
  她告诉我,那种叫做“冤枉”的感觉,魔鬼般地缠着她不放,搅得她坐卧不宁,心慌气短,总想用什么办法来弥补这种缺憾。
  “家里人说过你什么吗?”我问。
  她的脸腾地红了:“你是说老伴呀,他整个一个知识分子,书呆子,就知道埋头教书,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个人操心!他哪知道,现今这个世道呀,啥不需要钱?孩子结婚要花钱,养孙子要花钱,我们老俩口退休了又没多少钱,不趁着在职的时候捞一点,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落到今天的下场,岂不是更难过吗?”我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天底下的事也真叫怪,当你思维的双目戴上另一付眼镜时,许多司空见惯的东西也会跟着变样。
  自从赖某开始算计着“捞钱”的时候,仓库里那些被她看惯了甚至看腻了的元器件,此刻好象着了仙人的魔杖,个个闪出金子的色彩,那不就是一堆堆的人民币么?
  赖某“猛醒”:取之不竭的“财源”原来就在身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难道不可以靠着仓库吃仓库嘛!”赖老太偷偷地乐了,忿忿不平的心绪被她扔到了爪哇国。
  她知道,自己保管的物品,许多是上账外料,领导根本就不掌握。其中还有十分走俏的电子元器件。拿出去卖掉不就是钱吗!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从1989年3月开始,她陆续从仓库里盗窃了各种规格的元器件,然后托人卖掉。当她拿到第一笔赃款时,那种叫做“冤枉”的心态似乎得到某种补偿。
  此后,一发而不可收,她见什么偷什么,一角钱一只的电阻,她偷了4000只,各种型号的电话机就偷了7部。
  在一次销赃的过程中,她和买赃者被公安机关逮了个正着。
  我问她:“电话机根本卖不出去,你为啥偷了好几部?”她的回答让我愕然:“我看着好,留着自己用。”聚财之心,使她变得像普希金童话故事《渔夫和金鱼》里的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太婆。
  扫视这些老年人犯罪的足印,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凸现在我们的面前,那就是他们都有一种失衡的心态。李某在诱惑中失衡,最终犯了受贿罪;肖某在差距中失衡,栽倒在权钱交易的黑幕下;赖某在忿忿中失衡,监守自盗,晚年不保。
  如何在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大潮中,始终保持平衡、健康的心态,也许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课题。三位老人不幸做了我们的反面教员。
  “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想得到一切的人,必将失去一切”,这些古老的教训,在今天仍然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然而,只要望着他们满头的银丝,佝偻的身躯,踉跄的步履,闪着寒光的手铐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一种不知名的酸楚还会从心头重重地滚过。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那个敢于同命运作殊死搏斗的老人的话,狠狠撞击我的耳鼓:“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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