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田明辉哄女孩子的本事,应当不难弥补。所以骂归骂,许杰并没怎么真放在心上。谁知一星期后,杨倩坐不住了,打电话问他田明辉的行踪。许杰诧异道:“他没跟你道歉吗?我以为花都送了呢。”杨倩话里带着哭音:“花?怕是花心吧?”许杰说:“你又胡说,小田不是那种人。”杨倩说:“男人都一样。”许杰笑道:“打击面太广了吧?”杨倩被他逗得一笑,随即又哀声丧气地道:“那你说,要不是看上了其他女人,他为什么一周都不找我?我又不好找他。”许杰说:“你就不能别这么矜持?”杨倩气道:“矜持是女人的传统权利!”许杰笑道:“你现在知道紧张了,当初人家鞍前马后,你架子搭得十足。你当你是谁啊?”杨倩默然片刻,突然啜泣着说:“好啦,我承认,我不该考验他那么长时间。你说要怎么办吧?”

  许杰一听她哭,立时心软了,忙百般劝她,又拍胸口——虽然电话里看不见——担保:“我找他谈话,保证他去跟你负荆请罪。能得到我们秀外慧中的杨倩垂青,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杨倩“哧”地笑了:“得了吧,只要他肯来,我跟他请罪也行。”搁下电话,许杰暗叹:“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他就在上班时把田明辉拉到没人经过的晒台上,问其究竟。为了顾全杨倩的面子,他推说是听李漓抱怨过,说怎么,小田冷一阵热一阵的。田明辉支支吾吾的,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许杰就直接问他是否有了别的女人,田明辉吓了一跳说:“你以为我是大情圣啊?有那么受欢迎吗?”许杰半信半疑:“那你最近都在跟谁来往?女朋友也不追了,也不找我和小钟了。”

  仿佛命中注定,田明辉的BP机就在这时响了。许杰眼明手快,一把夺过,一边飞奔一边查看。田明辉在后急追,说:“给我,是普通朋友啊!”

  二人一阵风似地掠过走廊,没留心脚步声太响,动作太大。秦局长从局长室里不满地探出了头。吕瀚洋恰好拿着材料经过,正见到秦局长的眼神。吕瀚洋想着要找个时机,提醒一下许杰。

  这边一逃一追,从二楼到一楼,又窜到食堂。这时不是吃饭时间,徐诚正跟两个厨师闲坐聊天,见了他们,起身笑道:“小哥俩这么早就饿啦?蒸几个包子给你们垫垫?”许杰、田明辉不约而同笑道:“没事,你忙你的。”

  徐诚坐回去了,许杰在屋角落里把BP机往田明辉手里一塞说:“你和那个慕容走得很近嘛!”田明辉说:“起码不是第三者吧?”把BP机放进内袋说:“你们就会瞎操心。杨倩一定是我老婆,跑不掉的。”许杰哼了哼说:“就你这态度,有点悬。杨倩又漂亮又机灵,家里又有门路,将来帮你铺一条青云路,事业上也是个贤内助啊。难得还对你死心塌地的……”田明辉忽然笑道:“其实是杨倩叫你来的,是不是?她想我了,是不是?”许杰给他怄笑了,不置可否地说:“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别枉费我和李漓的心血呀!”

  这一次谈话,效果出奇的好。田明辉用了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种种手段去跟杨倩修好。杨倩那方面缺的就是个过场,自然没有问题。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如火如荼了。

  这天是周五,人心涣散,才下午四点钟就松松垮垮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看看楼下的停车场。只等班车一到,就一拥而上地回城。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下,史艳红开始偷偷摸摸地打毛线,有人把陈年的旧报翻出来看,有人则用文件夹挡住脸打瞌睡。许杰写了会儿东西,想换换脑子,就跑去找田明辉下象棋。人逢喜事精神爽,田明辉近来意气风发,偶尔还眼皮浮肿,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钟雨城就会半开玩笑地说:“兄弟,悠着点儿,日子长着呢。”郑羽就在一旁咬着嘴唇笑。她什么都懂,可是在钟雨城面前又不能显得太懂,许杰想这就像《新龙门客栈》里老板娘跟男人说的:“装也是为你装呵。”

  田明辉原不是个上班时下棋的人,一来太高兴了,有点忘形;二来得到如此甜蜜的爱情,推源溯流,要谢许杰牵线搭桥,就一口答应下来。吕瀚洋劝他们别大意,又说“上次秦局已经对你们有看法了”。许杰笑道:“管他的,他又不在。你看那些可能打小报告的人,都在打毛线干私活儿。”吕瀚洋只得随他。许、田二人把许杰办公室的门反锁了,車马炮地厮杀起来。下到酣处,难解难分,一两声高分贝的“将军!”、“抽車!”就漏出门去。

  周六周日风平浪静,星期一早上,余局长却把许杰和田明辉叫去谈话。他刚由主任升副局长时,也惶恐、忐忑、不自在,甚至有人叫“余局”,他会当成是叫别人。可是如今他坐稳了位子,相当习惯他领导的身份了,因此说起话来底气颇足,分寸也拿捏得很好,其大意为:不该在上班时违反规章制度,下棋娱乐;加上前不久公然在局长室外追逐打闹,二罪并罚,一人写一篇检查。田明辉年龄大些,来得也早些,责任更大,检查需在每两周一次的思想总结会上当众朗读。许杰则书面写一份即可。

  许、田再聪明也是初涉世事的毛头小子,陡然在一件明显理亏的事上被人抓住痛脚,穷追猛打,恍如回到了中学时代,被班主任痛批,都觉无地自容。田明辉面色惨白,许杰满脸通红。

  余局长笑了笑说:“年轻人谁不犯错?及时改正就好。”顿了顿又说,“你们哪,怎么玩不好,偏要玩得让秦局看见一次,让……别人听见一次,叫我想帮你们说话也说不响嘴。”他这话重点并非惋叹,而是撇清他自己,意思说冤有头债有主,找秦局他们就是了,别算在他头上。许局长对他有知遇之恩,许家风头正劲,他是既不愿、也不敢得罪许氏父子。

  到了周五,许杰满心里七上八下,离总结会越近越是惴惴不安。田明辉倒很坦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许杰愧疚地说:“都怪我,连累你。”田明辉笑道:“自己兄弟,还说这个?”

  大约宠辱不惊的心态感动了上天,那次会议平平淡淡,什么事也没发生。秦局长照常说些套话,许局长照常传达上级的文件,下棋的事提也没提,田明辉更没有当众读检查。许杰大大地松了口气,恨不得给秦局长一个拥抱。

  可是检查仍然要写,好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秦局长有一天踱到许局长的办公室,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话锋一转,提到许杰,轻描淡写地提了一提,又说:“玉不琢不成器”。言下有点解释的意思。许局长马上笑道:“这孩子是调皮,我在家一说他几句重话,他妈、外公他们全都护上来了。秦局帮我教育教育他,再好没有了。”秦局长也笑道:“许杰灵透得很,管严些以后一定有出息。”史艳红门外听了一听,进来插嘴笑道:“许局有这么好的儿子,回报率比我们新区的任何投资项目都要高哪!”说得三人齐笑。

  许局长回家和岳父、妻子商量。许杰外公大大地震怒,说“明明不把谢家放在眼里,拿孩子开刀!”他不说“许家”说“谢家”,许局长听了,却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向不拂逆岳父的,当下笑道:“倒也不见得那么严重。”许夫人说:“怎么不严重,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是我们宝贝儿子。小杰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他往后在局里还做人呢!”许局长顺水推舟说:“秦局也是看不开,到处树敌,不怪有人说呢,说像他这样得罪人多了,别弄得任期不满就提前下台。”

  这一言提醒了许夫人,她说:“爸,要不要运作一下?本来咱们也准备按部就班,他现在这么不给面子,何必让他?再说你女婿的政治生命也不是到局长为止,早扶了正,副县长就不能指望吗?”外公沉吟道:“秦局心里憋着一股气呢。人家的一把手都是人事、财权一把抓,只有他,要和二把手搞平衡,共治。他想当家作主,独当一面。”许夫人说:“依我说,他不仁,咱们不义,要不然等他小动作变成大动作,反而被动。”外公说:“那就这样吧。晚上你给你哥打个电话,大家合计一下。秦局的兄弟位高权重,牵涉到他,要慎重一点。不过天下总有管官的官,也不用怕。”他停了停,看着许局长说:“争取明年上一步,把‘副’字去了。”许局长抑制住内心狂喜,沉稳地点了点头。

  许杰是少年人的脾气,事儿过了也就过了,并不放在心上,“检查风波”很快就抛诸脑后。春节前他参与的内部简报《今日新区》要出一期贺岁刊,这两天跟着余局长忙得坐不下来。他主要的,或说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编报纸,还是只有一张、极简单的那种,且是“双月刊”,用他自我解嘲的话说:“一年忙六回。”这几天就是第六回了。

  贺岁刊与平时区别不大,一是主要新闻字体套红,喜气洋洋;二是只报喜不报忧,全部稿件以歌颂一统天下。许杰等各科室把通讯、报道报齐了,就校对、编辑、汇总,做文字上的润色,拿到印刷厂去排版,样稿给余局长签过字,让秦、许二位过个目,再寄到省市县一条线下来与新区相关的部委办局——四套班子自不能少。

  许杰在印刷厂的电脑前指指点点,一会儿叫“这边挪一点过来”,一会儿叫“把两张照片拼起来,不就合家欢了吗?人齐了多好。”排版的忍俊不禁,说:“我们虽然是外行,也知道新闻要真实,你这……”朝电脑上一指,“明明是两拨人,非把人家合并起来,这不弄虚作假吗?”许杰和他们混熟了,说话也随便得很,笑道:“反正都在开会,干脆把五个人变成十五个人,这才能反应出我们人多力量大,形势一片大好呀。”排版的笑着依言做了,重新调色,调明暗对比,调背景。许杰细心地指出:“他们用的茶杯不是同一个会场上的。”于是复制大部分人的茶杯,粘贴覆盖小部分人的杯子,一幅“人才济济”开“大”会的照片就此诞生。许杰偏着头端详了几分钟,十分满意。

  正在这儿看着,吕瀚洋来了,手拿两张打印稿,风尘仆仆的样子。许杰问他干吗来的?他说:“昨天给你的稿子有两个地方不准确,有句话也要改一改,怕电话里说不清楚。”他把新稿子给许杰。许杰笑道:“你真是精益求精啊!”

  他们俩退后几步,到门口阳光下看通讯。排版的女人就远远偷看吕瀚洋。她和几个印刷厂的同事私下给新区的青年男性排过序,第一大帅哥就是吕瀚洋,许杰屈居第二。持不同看法的也有,但人数不占优势。在中国,少数从来就不能保留意见,只能被洗脑并服从多数,就连这种“排名”也是一样的。比如此刻,排版的女人就暗中品评:“吕瀚洋褐色皮肤而许杰较白,吕瀚洋稳重成熟而许杰有点孩子气,吕瀚洋帅气而许杰清秀。喜欢姐弟恋的会偏爱许杰,口味正常的应该还是更喜欢吕瀚洋吧?”

  据说明星会以拍记者的方式反击记者的拍照,这时类似的事也在悄悄上演。许杰眼盯着稿件,嘴皮子几乎不动,音量低低地说:“我说话你别有反应,听着就行了。那个欧巴桑在意淫你……”吕瀚洋笑了——在排版女人眼中,多么迷人的笑容!

  许杰继续说:“她盯着你看了三分钟,用眼睛强奸你一万零一次了。”吕瀚洋笑着咳嗽了一声,童心忽起,也低声说:“不对,她在看你。”许杰用手指着稿件,活像在讨论内容:“别谦虚,你比我有人气。她肯定在比较咱俩,然后觉得还是你英俊。”吕瀚洋也指着稿件说:“客气客气。”许杰说:“她眉皱起来了,看见没有?”吕瀚洋迅速一抬眼又迅速看纸,轻道:“为什么呢?”许杰说:“她恨站在你旁边的人是我,又恨她老公不及你一个零头,还恨你难得来一趟,只能成为遥远的传说,是为人生三恨。”吕瀚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笑,上半身抖个不停,他的手往稿纸下半页移了移说:“想象力真丰富,说真的,以前没注意局长公子这么好玩。”许杰笑道:“这么好玩的人做你小舅子好不好?”

  吕瀚洋愣了愣,发现话头已经跳到他最怕面对的事情上去了。他沉默了一下才说:“跟你说句交心的话,如果我没结婚,也许有可能。但是现在我不可能放弃我老婆。你们家也不会欢迎一个陈世美去做女婿吧?”

  他和许杰熟悉得迟,说话也是浅尝辄止,也是近来才成了朋友。双方都没想到,在一种意料之外的喜剧氛围中,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注视下,一下子谈到了最敏感的话题。吕瀚洋这类深沉内敛的人,这样直率,尤为难得。许杰叹道:“知道你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说那话都不道德,像鼓励你出轨似的。”吕瀚洋笑着摇摇头。许杰说:“怪我姐没福气。或者怪你俩没缘分。她还找你吗?”

  排版女人说:“那个……你们稿子看完了没有?我好排了。”吕瀚洋说:“就好了。”翻过一页纸说,“以前她找我,我不忍心回绝,我们见过面;现在我能控制自己,不再见她了,可是她还是……经常联系我。刘芳已经起疑了。”许杰说:“刘芳是你爱人的名字?”吕瀚洋点点头说:”她不能受一点儿刺激——她怀孕了。”许杰心里咯登一下。吕瀚洋说:“我要做爸爸了……”许杰一语双关地说:“所以这稿子你就不再改了?”吕瀚洋说:“是的,定了!”

  吕瀚洋拿着稿子走向排版的女人。许杰望着他的背影,暗忖:“如果生命像电脑里的图文,可以剪切、改换、删除、重来,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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