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出院后来不及回家就去了浴室。许局长推掉两个会议陪他。许局长找了个最老成的擦背师傅,叮嘱他下手轻点,擦得细点,可以捏捏筋骨,但不可拍和捶。那师傅一一照做,同时连连惊叹:“你儿子多久没洗澡了?”许杰闭着眼假装没听见,不好意思细看师傅的劳动成果。

  天下最喜欢和人搭讪的就是的士司机和擦背的。那师傅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忘跟许杰说:“你爸爸真疼你啊,从进来就一刻不停的盯着你看。”许杰笑着说:“他是我老爸,不疼我疼谁?”许局长在旁边笑道:“哎!”

  许杰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冲淋浴还行,大池子就不敢泡了。热热的水流兵分几十路,流过他擦得干干净净、微红发烫的肌肤,他不由得吼一声“爽!”

  擦背师父向许局长说:“你儿子将来一定孝顺!”虽然话题跳得比较意识流,许局长还是开心地特地跑到更衣室,拿了好烟来发,又说:“孩子有才,经常发表文章!”

  一回到家,好婆就指挥大家把客厅的大电视和DVD搬到许杰房里。现在他能够半躺半坐了,身后还垫着大软垫子,就天天在家看碟片。从65集的《天地男儿》,62多集的《天地豪情》,到107集的《创世纪》,50集的《刑事侦缉档案4》,曾经钟爱的香港经典电视剧全都重温了一遍。杨倩、李漓也经常逃班来看,买来一大堆零食。三人吃着笑着品评着剧情,有时还会把田明辉拿出来调侃一番。因为田明辉对杨倩的倾慕已表露无遗。

  钟雨城和郑羽也来过一次,是许杰邀请的。那时许杰能自由走动,并且偶尔坐坐了。之前他请田明辉来做过客,他可不想钟雨城因此生了芥蒂——即使钟不介意,郑也会不平衡的。他们打卫生麻将,只分输赢不来钱,三缺一也打得似模似样。钟雨城说一点也不刺激。许杰说一沾钱味道就变了,互相跟敌人一样。郑羽就派钟雨城的不是,说本来就是陪许杰玩的,病人最大,许杰高兴就行了。钟雨城就很有风度地微笑妥协。许杰不能久坐,打一局就站起来,下一局又跪在毯子上,再下一局又斜斜地坐了,弄得钟、郑眼花缭乱,说许杰存心出千,用肢体语言扰乱他们的心神。许杰提脚欲踹钟雨城,钟雨城说:“当心我的膝跳反应!”许杰笑得没站稳,一扑扑在麻将桌上,一桌子麻将磕得飞出去多远。

  吕瀚洋也来过两次,挑了许冥不在的时候。他又想见她又怕见她,确定她不在家了,既放心又失望。许杰拉着他陪自己看这两年收藏的徐克电影,先后看了《黄飞鸿》、《东方不败》、《倩女幽魂》、《青蛇》。吕瀚洋发现许杰连演员的台词都背得下来,问他重三倒四地看有什么意思。许杰便滔滔不绝地讲徐克的好处,说他雅俗共赏,传奇折射现实,精彩而又深刻。许杰用那样投入的煽动性的态度去分析一位商业片导演,吕瀚洋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也渐渐从中品出一些味道。后来吕瀚洋又借了《男儿当自强》、《人间道》、《梁祝》、《妖兽都市》带回去看,越看越觉滋味无穷。刘芳也喜欢看,不过吕瀚洋不敢说是跟许冥的弟弟借的,推说是同事买的。

  等到许杰不需要再换药,正常行动时,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了。那天他搭许局长的车去上班——“新区开发管理局”已正式搬到偏僻的“前线”,新办公大楼里。车上许局长说:“今天就例外,以后你跟大家一样坐公交车去。”司机不失时机地赞叹:“许局真是纪律严明。”许局长笑道:“不严不成器,在家凡事有老老小小护着。”许杰“嘁”了一声说:“公交车多吗?”许局长说:“开通了专线,四十五分钟一班。”

  车停了,司机扶许杰下车——在众人眼中,他还是半个病人。许杰抬头仰望新大楼,极高,极气派,八根柱子像古希腊神殿的风格,西洋式的典雅,宏伟壮观。

  三人进去,大堂经理、副理都站起来问许杰好。到二楼,余局长、史艳红、工程科长、财务科长都围着许杰嘘寒问暖。有人笑着找了椅垫子垫到许杰椅子上。三楼各分局的同事也都内线电话打得不断,表示对许杰的慰问与欢迎。人同此心,他们都知道对许杰好比对许局长好更得许局长本人的欢心,何况太露骨的讨好领导也不大好意思,关心许杰却是名正言顺的。同事嘛,当然应该像春风一样对待。连秦局长也让人送来一个笔筒子,祝贺许杰归队。真正和许杰关系亲密如田、钟、吕、郑等人,反而只混在大部队里到了一到。田明辉、郑羽觉得胸有成竹,吕瀚洋、钟雨城觉得自然就好。此时吕瀚洋的资历够了,渐露峥嵘,不必再去测潮站受苦,加入了办公大楼的正规军。

  食堂在大楼后面,许杰事前领过饭菜票了,这时在小黑板上选了个清淡的菜和一碗素油炒饭。他一看忙进忙出、调度众厨师的是徐诚,不禁笑了。他边排队边伸出头来和徐诚打招呼说:“你怎么在这儿呀?”徐诚忙得一头汗地笑道:“食堂我承包啦!”许杰在闹烘烘的人声中大声说:“那‘绿洲饭店’怎么办?”徐诚笑着说:“法人还是我,我聘了一个副经理帮我管事,每个月我去查账。”

  轮到许杰,徐诚在打菜的师傅耳边说了句话,许杰碗里的菜就一直堆到碗外沿。

  许杰和田明辉、钟雨城、郑羽一桌吃饭,四人有意打了不一样的菜,伙起来吃。许局长自和秦局长、余局长一桌,说说国际国内的新闻。吃完了,田明辉拉拉许杰,二人就落了后。等到只剩他们俩了,田明辉才吐出真情:想许杰帮他追杨倩。许杰一拍胸口:“义不容辞!”田明辉笑道:“先谢大媒。”许杰笑道:“哎对了,你怎么从没想过追我姐姐呢?一开始你又不知道我想撮合她和吕瀚洋。”田明辉笑而不答。

  当晚许杰约了杨倩和李漓到大良水饺吃饭,一个人点了二两水饺,一碟小菜。李漓说:“市里有‘大娘水饺’,苏州人开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杨倩说:“跟这个‘大良’有没有亲戚关系?”许杰说:“我看没有亲戚关系,倒是李逵、李鬼的关系。将来被人告侵权的日子在后头。”

  六两水饺端上来了。二两荠菜肉,二两鸡蛋虾仁,二两青菜香菇。也没分开来装,三人也都随意惯了的,随便乱夹,还不时叫对方猜自己吃到的是什么馅儿。才吃了五分钟,停电了,室内一片漆黑。服务员训练有素,不急不躁,少部分安抚客人,大部分去点蜡烛。不一会儿工夫,几十朵小小的火苗就闪亮在各人桌上。阴影中的明亮有种可爱的稚气,又有弱不禁风的脆弱,还有种凝聚目光的吸引力。三人在摇摇的烛光中互望对方的脸,都是既熟悉又陌生,亲切而又新奇。

  玻璃门窗外,车头灯的光,像刷子一样扫过,短暂地把黑暗刷出一块白荧荧的缺口。可是夜色如影随行,迅速漫溢,把来之不易的亮处淹没。人人都在笼罩之下,但人人浑然不觉。

  许杰笑道:“停电倒挺浪漫的。”杨倩说:“浪漫通常是两个人相处。”许杰摇头道:“肤浅,肤浅。浪漫可以是很多人一起,只要有感觉,有feel,懂吗?”杨倩说:“你个假洋鬼子,初中也没见你英语有多好。”许杰笑着把最后一个水饺吃了,最后一口醋喝光,才说:“英语嘛,会的不一定说,说的不一定真会,又会又说的是翻译,不会也不说的是落伍的老实人。”李漓笑道:“老实人就落伍,这个社会啊,比我们小时候浮躁一百倍。”许杰道:“说到英语我想起个笑话,说有个领导人出国访问,翻译临时不在。外国记者问他,他夫人在哪?他按中国人的思维,以为人家问他年龄,答‘八四’,他那地方口音听起来像说‘bus’。记者钦佩得不得了,这么大的领导,夫人居然坐公交车。举行国宴时他没看见最爱吃的西红柿,气得小声骂‘他妈妈个头’。老外听成‘tomato’,忙叫做了西红柿来。领导人还想:洋鬼子真是不骂不行,一骂就有!”杨、李齐声笑了。

  许杰叫了服务员来买单,服务员说:“有位先生帮你们付过了。”许杰说:“人呢?”服务员说:“走了。”杨倩侧头寻找,李漓低头寻思,许杰却说:“不要慌,不要怕,遇到雷锋要稳住。”服务员笑着去了。

  三人猜测着神秘人是谁,一路骑车到PUB去。许杰说:“你们确定那里有电吗?”杨倩说:“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我就不信全城断电。”

  他们慢慢地骑着,相互提醒前面的小坑、障碍、绊脚石。许多年后,许杰回想起这一幕,仍感到凄寒中的温暖。他想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时时有埋伏,有暗箭,有不易察觉的激流险滩,可是互相扶持、完全信任、共同走过的知心朋友,却那么少,那么少。

  人不能预测未来是件好事,至少此刻的许杰轻松愉快。他们很快越过了停电的区域,踏进光明。往常没觉得路灯重要。今天,在暗与亮的交界处,那第一盏生辉的路灯,让三人衷心欢呼。许杰甚至表态:“如果这个路灯是女的,我就吻它一下!”杨倩笑得往李漓的车上直倒,说:“听听这人的疯话!”李漓把她推回去骑正了,笑道:“二十多了还没正经谈过女朋友,饥不择食也是能理解的嘛!”她说着一脸同情地望许杰。许杰向天长叹一声:“交友不慎,悔之莫及!”

  下了车,锁好了,三人一前二后走进PUB茶座——其实是半酒吧的性质,装潢得非常诡奇。李漓走慢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许杰耳边说:“我知道刚才买单的是谁。”许杰忙悄声道:“保密,嘘!”李漓笑着说:“嘘你个头,我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样。”杨倩道:“说什么呢?我是外人了,不能听了是吧?”她虽然对许杰没有男女之情,但看到他和李漓有背着自己的私密,还是忍不住一丝醋意。李漓说:“没什么,说你皮肤怎么保养的,白得能当日光灯照。”她一句话就岔回杨倩身上去了,而对于“买单雷锋”绝口不提。许杰暗想:“杨倩是聪明,李漓不止是聪明。”

  三人坐定,许杰点了“摩卡”,杨倩点了木瓜奶茶,据她自己说是美容的。李漓点了花茶。花茶多配一个杯子,就给许杰喝完了咖啡倒茶喝。他们但凡出来玩,总有一个人要点花茶的,因为可以不停地续水。有这么一壶在手,三个人可以喝一晚上。通常就是李漓点花茶,而把品尝各色新鲜饮品的机会留给许杰和杨倩。杨倩嘴上不饶人,做事也要强。许杰嘴上让着女孩子,做事难免还是自我中心,不太愿意妥协。李漓才是嘴上不让行动让,经常牺牲个人的口味爱好,但求大家开心。

  PUB比一般茶座小得太多,像那些大茶座,绿野仙踪啦,不见不散啦,爵士岛啦,悠仙美地啦,哪一家不是宽宽大大的两层楼?唯有这里两层加起来不及人家一层大,酒柜和吧台还占了底层的一半以上。那位子少得数都数得过来。也不知是顾客有逆反心理,还是他们家的咖啡煮得特别香醇,或是酒水饮料品种最多口感也最地道,或者仅仅为了萨克斯的回肠荡气,总之人气颇旺,从不空座。许杰是熟客,每次和朋友来,花钱不多,但每个月都光顾好几次。有头脑的生意人就知道这种细水长流的回头客最值得珍惜,半点不能得罪。所以每次许杰电话预订位子,PUB的老板都会慷慨地说“有,有”——没有也给他腾出来。

  这时候天气转凉,尤其晚上,用好婆的话说有些“阴司鬼冷的”。好在开了暖气,房子小又聚气,新换的桌布也从墨绿色改成了橙黄色。橙色的台布上有条条的纹路,竖着的,一股股垂下来。许杰端详那橙色的水流,看出了神,觉得真的在流动似的。他想时间就该是这种颜色。

  “喂!”

  “啊?”

  “哈!”

  “啥?”

  杨倩笑了:“看你发呆,帮你叫魂呢!”许杰说:“去去,大元旦的,咒我。”杨倩说:“明天才元旦呢!”李漓说:“我们坐过了十二点,不就是元旦了吗?”许杰笑道:“对,索性玩过十二点,一起从旧年坐到新年。”杨倩立刻赞成。

  天南海北地侃了好一会儿,许杰看手表说:“差不多了,到门口迎新年吧?”三人兴兴头头下楼,跑到门口。杨倩把手上的茶杯跟许、李一碰说:“祝我们的友谊永不褪色!”李漓也跟许、杨一碰杯说:“祝我们永远健康快乐!”许杰用力跟她俩碰杯说:“祝每年的今晚我们都一起过!”

  一个小伙子从旁边闪了出来,放下烟花,点燃,退后,说:“祝你们以后都带上我。”许杰、李漓假作惊讶:“咦,你?”自是田明辉了。

  “哗”的一声,红蓝绿紫的光树冲起数尺,光影摇曳,“枝繁叶茂”,璀璨华美,且又伴着“新年快乐”的音乐声。杨倩看入了迷,说:“你买的吗?”田明辉说:“是啊。”杨倩说:“你别告诉我你在这儿等了一晚上。”田明辉说:“是啊!”李漓有意说:“外面这么冷,你一直在这儿等啊?”田明辉说:“是啊!”李漓说:“怎么办杨倩?我感动了。你不要我要。”杨倩笑打了她一下。许杰点题说:“刚才在大良水饺也是你做好事不留名吧?”田明辉把“是啊”进行到底。

  杨倩故意说:“故弄玄虚,我最不喜欢了。”田明辉说:“那我们来点实际的。”他变戏法似地摆出一排五个烟花,小跑着点燃引线。这一下五“树”齐出,光辉灿烂,眩人耳目。那五倍的光亮,五倍的华丽把PUB的门面烁烁地照得雪亮。所有客人都奔出来看,所有行人都驻足流连,连茶座老板也锁上钱柜子出门来看。众人的脸颊上、眼镜上、额头上都明明暗暗。因为太美了,又在极盛时不期然地渗进一缕哀凉。

  杨倩开心地拉着李漓、许杰又跳又舞,田明辉和余人都是又起哄又鼓掌。许杰在光焰之间穿梭,在喝彩声中大笑,在杨、李的陪伴中想:“这一年多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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