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清早,“新区开发管理局”里交头接耳,气氛诡异。许杰到办公室洗了茶杯,倒了杯水。阮建国一如平日,依然埋头忙自己的,郑羽却过来拉拉许杰袖子,叫他到文印室去。

  郑羽桌上摊着一排文件,她按页码排列好了,一份一份地装订。订书机不时发出轻轻的“咯丁”声。当一个人做着一项满有把握而又不断重复的工作,光阴就仿佛特别的闲散悠长,日子也格外的安逸单调——也许单调就是安逸的代价。眼下,郑羽就在一片安逸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氛围里,在订书机穿透文件的咬合声中,说起了一个惊人的变动:“你知道吗?朱局调走了。”许杰脑中立刻闪过工程科那搭便车的同事所说的,将要合并办公、迁去新区大楼的话,闪过他转告父亲时父亲若有所思的表情,闪过了最近家里高朋满座、牌桌常开的景象。

  郑羽见他没有表示好奇也没有追问,有点失望,转而一想,笑道:“哦,你一定早就知道。”许杰这才回过神来,替自己澄清也间接为父亲澄清:“哪有?你没看见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吗?”郑羽满意了,笑道:“相信你。不过许局、秦局不可能不知道的。许局不跟你说这些公事罢了。朱局也没吃亏,到交通局做了书记,名义上是升了一级。他也够了,退休前弄一个正科级,也是组织上照顾他了。”许杰想郑羽真是冰雪聪明,明明猜到不会这么简单,却拿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作解释。他便顺着她的话笑道:“是啊,有这种人事变动很正常嘛。”

  他的工作很轻松,日常事务之外,剩余大把时间,他就看看小说,写写东西,也没有人说他。身为局长公子,不给人添乱似乎就是对他最大的期许,何况他既不嚣张骄横,也不迟到早退,还这样安全无害呢?有时他心情好,到各科室串岗,帮人家做点事,还能收获感激。此刻他就帮郑羽装订文件,“大新发某某号”下面就是“关于朱力同志调离新区开发管理局的通知”。朱局和史艳红摆明了是秦局长一党,共同策划了全体人员搬迁到新区大楼上班的好戏。大幕尚未拉开,锣鼓刚刚敲响,许局长夫妻的反制已经抢先到位。据郑羽说,新提升了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办公室余主任为副局长。为了保证办公室这个关键部门不落到史艳红手里,余主任成了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这一兼就粉碎了史艳红升迁的希望,至少近两年她都很难再有扶正的机会。许杰承认他父母做得周到巧妙,但没想到他们出手这么快。郑羽用余光扫着他,似还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更多的秘密。许杰蓦然间感到厌恶,莫非一辈子就该在彼此算计中度过?

  郑羽知趣地转了话风:“还有件喜事呢。阮建国要结婚了。”许杰心胸一宽,笑道:“哦?”他对阮建国从前不存好感也没有恶感,但在当下这特异的心境中,却觉得像阮建国那样真实地活着,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郑羽把文件叠好,归齐,找文件夹夹好,笑道:“你别说,他的嘴还真紧,都不知道他谈了女朋友。三十多岁的人了,只当要当‘剩男’了,哪知道一下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许杰便笑着走出文印室,到阮建国那儿恭喜他,又问怎么不见喜帖。阮建国说:“你今天出去开会不知道,我刚才跟大家说过了,请帖就不发了吧。我花钱印那么多张纸,你们没多久就扔角落里去了,不是浪费资源吗?”

  话说得不大中听,不过也不是强词夺理。许杰问明了时间地点,说那天肯定准时到场。

  阮建国的婚礼可谓有史以来罕见的不热闹。他请的人本来就少,和他的关系不是一般,就是很差,谁也不愿意起哄不愿意闹。婚宴吃得像政府要人的礼节性聚餐,幽静得像到了谁家的后花园。

  宴席是秦局长、许局长共同主持。这对老对手在不喜欢阮建国这一点上,倒是有志一同。秦局长全程都在敷衍,有气无力,好像慈善晚会碰到一群小气鬼;精明强干的许局长居然把新娘的名字都搞错了,这还不奇,奇的是第二遍纠正时又念错了。新娘笑得肌肉酸疼,从牙缝里蹦出自己的芳名以作提示。

  好不容易进入到唱歌环节,史艳红、郑羽等几个唱得较好的集体失声,不是感冒就是咽炎。许杰有心助新郎一把,临上场被田明辉灌了一杯“壮行酒”,结果嗓子抖得千姿百态,一首歌唱得荒腔走板。众人笑出眼泪——总算有了笑声,可惜与温馨美好的祝福无关。还是钟雨城与吕瀚洋比较厚道,前者献歌一首,掌声稀稀拉拉;后者说了些轶闻趣事,只有许杰陪着他笑。许杰这是平生第一次领教了“大部分”的可怕。它甚至不需要攻击,不需要精密地筹划,只要消极地不合作,就足够当事人惨淡收场。

  许杰一肚子义愤,碍着父亲和大伙儿,不好发作,等田明辉来给他倒果汁时,他抓住机会发脾气说:“不用了,嗓子疼,什么也不能喝。你好啊,灌我的酒,出我洋相。”田明辉本以为以他和许杰的亲厚,许杰不会真的计较,所以还只是陪笑劝他喝喝果汁。谁知许杰越说越大声,惊动了附近好几桌人:“你怎么能这样?今天人家结婚,我贺一下还被你搞砸了。人家一生一回,要捣蛋也别拣这时候啊!”

  他末一句话声色俱厉,矛头直指所有同事。人人听了出来,人人不作一声。许局长说:“好了,小田跟你开个玩笑。”田明辉窘得下不来台,钟雨城站起笑道:“小田不对,影响歌星发挥,应该自罚三杯。”郑羽在那边遥遥呼应:“小田得用大杯子。”钟雨城赞许地向她点一下头。郑羽明媚一笑。田明辉就坡下驴,说“该罚该罚”,连尽三杯。许杰这才缓和下来,给了田明辉一拳说:“还有两拳,等我有心情时再打。”他意识到先前借题发挥,让田明辉太失颜面,所以故示亲昵,作为补救。果然他这样当众与田明辉不分彼此,田明辉的神情阴转多云。

  阮建国休婚假半个月后,递了辞职信,问什么原因,他说“你们心知肚明”;问他在何处另谋高就,他说不劳关心。许杰猜上次结婚的场面给了他深深的刺激,成了他决心离开的导火索。许杰背地里问阮建国,刚结婚就辞职,经济上扛不扛得住。阮建国大概有感于上次许杰的冲冠一怒,语气比对别人友善些,他说:“扛不住我也会走的。我这个人不合群,骨气还是有的。”许杰见他主意已定,只得象征性地劝了他一些话。

  许杰再也想不到,二十年后,他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毅然离去,而他离开时的反应,更会比阮建国多一份鱼死网破的激烈。

  许杰先还打听阮建国的行踪,后来就没工夫为旁人的事劳心了。他肛周左侧极度坠胀,先以为是痔疮,一查是肛瘘,需要住院开刀。医生说:“你这全是坐出来的。”

  第一刀是拔脓,只住了四五天,还不算顶痛苦;第二刀是三个月后,形成瘘管,彻底根除。他趴在手术台上,主刀的是肛肠科正副主任以及早已退休、重金请来的老主任。局部麻醉,上刀,“噗”的一声插进肉里……那感觉像插在一个不太相干的东西上,但又确确实实是属于自己的。不怎么痛,但随着失血量的增加,创面扩大,人觉得恶心,眩晕,耳鸣,眼前发黑。有一刹那,他好像灵魂出窍,跳出体外,有种脱出桎梏的飘然。在昏迷前的一瞬,他听见医生惊呼:“这篓管多深哪!”

  他人事不知,前后大约有十分钟,等到模模糊糊听到一阵哭声,才渐渐清醒过来;头发像水洗过的,全身冷汗,腻腻的十分难受。他虚得睁不开眼来,良久,他才撑开眼皮,极微弱地说:“干吗?”

  好婆哭道:“干吗?你把我们吓死了!刚才牙关都咬紧了,手脚直抽!”许夫人泪水横流,嗔道:“年轻轻的体质这么差。开这个刀开得晕过去你算第一个了!”她又转身劝好婆,一边劝一边抽泣。许杰的意识回来了,力气也恢复了些,说:“想喝水。”

  他外公和许局长一齐跑去倒水,外公慌慌张张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老态。许局长落后一步,等外公倒了水,他接过来,轻托起许杰的头喂许杰喝。许杰就着他手里喝了两口,说:“爸爸……”许局长慈和地说:“躺躺再说。”一语未了,他眼睛也红了:“没事就好。”

  许杰心里酸酸的,又感到幸福。他右手插着管子,挂葡萄糖和抗生素。他就睁着眼看盐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血脉,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是晚上了,他稍动了一下身体,床边的人立刻惊醒了,开灯问他:“饿不饿?”却是许冥。许杰点点头,许冥到外面护士站微波炉那里打热了一小碗稀饭,一碗鸽子汤,端进来,拿枕头给他垫着,又不敢垫得太高,怕触到肛周的刀口。她调整了两次才找到最佳位置,一勺一勺喂他吃,且一五一十地转述医生的话:“头两天不吃饭菜,尽量少消化少上厕所,过几天给你下鱼汤面吃,再过几天才能正常吃东西。”许杰这时精神差不多复原了,只是行动不得自由,当下笑着抱怨道:“天天吃流质不把人饿死了?”许冥说:“总比你再弄一刀强吧?医生说,你这个瘘管与众不同,起码要躺一个月,说不定四十天。”许杰说:“杀了我吧!”

  许冥服侍他起来漱了口,又小心躺下。她把碗碟洗了,就在另一张床上睡下。灯熄了,走廊灯透过薄薄的蓝窗帘照进来,甚是凄清。许冥翻了个身。许杰说:“姐,还没睡着?”许冥披衣下床,走到弟弟这边,抱着他的头,像抱着小孩子一般,哭起来。许杰说:“姐……”许冥抽噎着说:“你知道今天有多吓人吗?我都跑出去不敢看!我当时就想到我们小时候一块玩水一块吃糖,你要是怎么样了,谁来疼姐姐?姐姐又疼谁呢?”夜深人静,她不敢大放悲声,然而越是压抑地哭泣,越透出一种痛彻心扉。许杰眼眶也湿润了,说:“以前也没觉得,有亲人的感觉多好啊!”

  从此他就在医院里住下来了。每天上下午两次换药,可以躺,可以站,唯独不能坐。许局长找了人让儿子住到“老干部病房”,别的病房有三四张床,这间只有两张,还带小阳台;另一张病床也不安排别人,就让许家的人轮流陪床,多给一倍的床位钱。因为多了个小彩电,时间容易打发一些;许夫人又拿来立书架,让许杰可以躺着看书;同事、朋友们纷纷来看他,有的送花,有的送营养品,有的送水果篮,一拨拨陪他聊天。

  这天钟雨城打电话来问他在不在睡觉,他说不在,欢迎来访。他以为钟雨城百分之百是和田明辉一起驾到,谁知他身边带笑站着的是郑羽。许杰笑着说:“我现在属于老弱病残中的病,不起来迎接了。”钟雨城笑道:“我们自己拣椅子坐,自己找水果吃,你不用见外。”他说着就把别人送来的桔子剥了一个给郑羽。郑羽推他说:“你也是的,说吃还真吃了。”钟雨城说:“我跟许杰不用客气。”

  许杰笑接道:“为什么你们一块儿来?”郑羽抢着说:“我搭他的顺风车。”许杰说:“这个车恐怕要搭一辈子。”郑羽红了脸,笑而不语,等于是默认了。许杰说:“招供吧,什么时候开始的?”钟雨城笑道:“四个字:水到渠成。”许杰说:“四个字:水从何来?”钟雨城说:“四个字:顺其自然。”两人一起大笑。钟雨城恋爱期间倒比平素活跃些了。郑羽笑得扶着桌子说:“两个活宝,服了你们了。”

  许杰耍无赖道:“郑羽,小钟相当于我哥,你从此就是嫂子。嫂子最疼小叔子,快给我削个苹果吃。”钟雨城说:“别睬他,倒会使唤人。”郑羽把水果刀冲了冲,选了个红红的大苹果,仔仔细细地削着说:“吃苹果对愈合伤口好。”许杰笑说:“还是嫂子心眼儿好。”

  郑羽的刀工居然不错,三转两转,苹果皮完整脱落,一断也没断,跟脱了件衣服似的。许杰赞她“小郑飞刀”,微侧身子吃着,又问他俩“谁追谁的”。钟雨城说:“这话有损我男性的尊严,我怎么可能让女人倒追?”许杰啃着苹果,暗想:“郑羽是认准了目标就要做的人,而且会做得使人看不出来。她给小钟一些暗示,让小钟‘主动’也难说的。原来她志不在向上爬,而在于选一个人品好前途也好的潜力股。”但想郑羽是个识大体、有成算的人,娶了她,对钟雨城来说未始不是一个助力。

  二人坐了会儿,见许冥来给许杰擦身,就道别而去。许杰如今不能洗澡,隔天就要有人给他擦身。前几天是许夫人和好婆,今天是许冥自告奋勇。

  她把毛巾在肥皂水里浸透,搓一搓,挤得半湿半干,让许杰站起来,给他擦掉脖子、后背、腿上的浮油,正面就由许杰自己到洗手间里清洁。

  许杰出来了,许冥再拿脸盆帮许杰洗头。许杰笑道:“姐洗得比妈和好婆到位。”许冥说:“那当然,好婆常年做饭,手粗;妈手倒是细,可惜不是劳动人民,手法不如我娴熟。”许杰说:“哟嗬,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要不要这样掰开揉碎地表扬自己啊?”

  许冥笑着给他擦头,他低头看着盆里晃动的水。倒影里忽然多了个人,他一怔,抬头看时,却是吕瀚洋。

  许冥看见吕瀚洋,一刹时容光焕发,几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欣悦之情,难以掩饰——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想过掩饰。吕瀚洋问了问许杰的病,扶许杰上床躺好,又解释最近工程好忙,不然早就来看他了。许杰同他不如田、钟熟络,好在性情相投,言语投机,不至冷场。许冥则忙着洗脸盆,洗脚盆,洗手,洗水果,把水果切成一瓣瓣,递给吕瀚洋。吕瀚洋笑着道谢,顺口也问她的近况。看他们一问一答 ,似乎对对方近期的情形并不陌生,要么就是见过面,要么就是电话联系过了。许杰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姐姐心愿得偿;一方面,又本能地想到吕瀚洋那位可怜的夫人。

  三个人言不及义,意在话外,小心翼翼又尽可能显得自然。可是同事聊天吧,多了个她;姐弟聊天吧,多了个他;一男一女聊天吧,又多了个他。大家调节来调节去,许杰想这哪是说话呀,分明是武林高手过招。

  九点多了,吕瀚洋起身告辞,许冥顺理成章地送他下楼。他们在电梯口等着,看那红色的数字从下面慢慢移上来。走廊里一阵过堂风,带着药味,闻着觉得苦涩。吕瀚洋说:“许杰什么时候出院?”许冥说:“总还有十天吧。出院还要在家休养一阵。”吕瀚洋说:“幸好有许局长,不然像许杰这么请病假,批得下来也要扣奖金了。”许冥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好说吗?”

  “叮!”电梯到了。门一开,二人走进去。在那钢筋铁骨、四面封闭的小屋子里,倒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安全感。吕瀚洋说:“我的想法,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许冥“哼”了一声说:“那为什么我约你出来,你又答应我?”吕瀚洋说:“那是因为……”许冥没听见下文,接下去说:“因为你也喜欢我!”她下意识地用了个“也”字,可见对吕瀚洋夫妻的感情有足够的了解。吕瀚洋顿了一下,索性单刀直入地说:“难道你能接受我‘也’喜欢你吗?”

  电梯一震,像她的心。到一楼了,门刚一开,许冥随即摁按钮关上。吕瀚洋叹了口气说:“这是电梯,不是家;就好像你是许冥,不是刘芳。”许冥冷笑道:“原来你今天来是要跟我摊牌。”吕瀚洋摁了开门键说:“牌局从来没有开始过。”

  他要开门她要关,两个人各有一份倔强,都不放手。电梯门一时欲开,一时又关,像他的心门。外面的人叫:“喂喂,怎么回事?”许冥蓦然一阵屈辱。她是女孩子,还是个家势极好的美丽的女孩子,弄到这样的地步,求人施舍一点情感而不可得!她眼里一下子湿了,松手让门打开。吕瀚洋一愣,依稀见到她目中的泪光。

  有人进来了。他不得不走出去。他明知道不该回头,终是忍不住回过来瞧了一眼。她无力地靠在壁上,脸色憔悴,长发披散,比初见面时越发瘦得可怜。电梯门缓缓合上,她的脸在他的眼中愈来愈窄,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却刚好相反。他向大门走去,不过五六步,就调头飞奔。他一步两级,连跨楼梯,直奔到五楼。在楼梯拐角处,他看着她走进许杰的病房。他想叫住她的,他想叫住她的,但是BP机响了,是刘芳的留言:“你还不回来?我怕。”

  吕瀚洋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稚弱得像小小孩童,却又添上一层使人不安的神经质的紧张,颤抖的,无助的。他回转身,无言地走下去了。


  许冥和父母、好婆、外公轮番上阵,鸽子汤、鱼汤之类川流不息。许杰到底才二十来岁,方当壮盛,病已好了八成,再有三四天就能出院了。他那份焦急的愉快直如刑期将满的犯人。

  这天他书也看乏了,电视也看腻了,觉也睡够了,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却见杨倩和李漓走了进来。她们是许杰的初中同学,三个经常约着去喝茶的。许杰这次住院,数她俩来的次数最多。许杰眼一闭说:“又是你们?都没新鲜感了。”杨、李二人齐声喊打。杨倩加了一句:“就打他开刀的部位。”说着假装要掀被子。许杰说:“没穿内裤。”杨倩尖叫着扔下被子,许杰哈哈大笑。

  这两人一来总要闹出好大的动静。护士又一次出来干涉,许杰又一次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地打发护士走。

  杨倩说:“李漓,正华路开了家KTV你听说过吗?”李漓会意笑道:“我去过的,音响效果好极了。叫什么来着,哦,‘金色罗马’!”杨倩说:“那金丰路上新开了家茶座你知道不?”李漓紧接着说:“不就是PUB吗?还别说,门面虽然小,氛围蛮好的。”杨倩叹道:“只能咱们俩去了。”李漓说:“没了许屠夫也不吃带毛的猪。抓一个男生代替他不就行了?”杨倩醍醐灌顶似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有的人又不是独一无二的。”许杰说:“吹吧,继续吹,继续说相声。”杨倩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把里面几张照片直送到许杰眼前:“这张,金色罗马,看看这环境;这张,PUB,看看这装潢。”杨倩家境优越,她母亲和许夫人都是所谓“七姐妹”的成员,加上她和许杰,算是两代的交情了。

  李漓帮杨倩收起照片说:“你这又何必呢?人家屁股痛,又不能下地,你这不是存心让人家烧心吗?”杨倩道:“也说得是。算了算了,不提了,许杰,你就当我们没说过。”

  许杰哼哼唧唧,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想急死我啊?”杨、李二人笑不可抑。

  杨倩个子娇小,眉眼艳丽,伶牙俐齿;李漓则更高挑疏淡。在一男二女的固定小团体里,两个女孩子常合起伙来捉弄男孩子。

  许杰所在的南方小城富裕发达,得风气之先,餐饮娱乐很早就流行起来了。因之许杰除了看书以外,唱K、喝茶便成为两大爱好。杨倩在来之前好几天就同李漓商量好,要抓住他的软肋引他发急。许杰果然中计,二女乐不可支。

  三人正商量着出院后要如何变着花样地玩,田明辉到了。两拨、三拨互不相干的人马在探视时撞上是挺叫人烦恼的,不知招呼哪一边的好。然而这是幸福的烦恼,是人缘好、被关心的体现。许杰内心里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他给他们互相介绍了。杨倩笑道:“早听说你是许杰的第一死党。”田明辉笑了,也道:“你们三个才是死党,做朋友的历史比我悠久。”他习惯性地借着说话不着痕迹地打量人。杨倩皮肤雪白,衬得五官明艳立体,不可方物,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似的,睫毛长得能托起一枝笔。李漓在她的光芒下略显逊色,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她的美比较居家,耐看,不像杨倩那样夺目,简直有点咄咄逼人的。

  田明辉笑着说:“你们发现没有,杨倩和许杰长得有点像。”杨倩说:“真的假的?李漓你看看,你旁观者清。”李漓比较了一下,拍手笑道:“还真有点。”杨倩弯腰对床上的许杰左瞅右瞅,嘀咕道:“多不幸啊,我就这副模样。”许杰大大咧咧地说:“你不懂,这叫夫妻相。”杨倩在他头上一敲笑道:“去你的。”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带着那么股子利落劲儿。田明辉目眩神迷,心里猫抓似的,只想:“这不会就是‘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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