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转眼过去了。通常每个周末许杰都有丰富多彩的节目,这天却想在家静一静,就哪儿都没去。

  那时空调在县城还不曾普及,许杰的外公和父母都超前地享受了反季节的凉爽,只有许杰嫌空调不环保不健康,房里是落地电扇,淡灰色,比一般落地扇矮,适宜坐着和躺着吹。这也就决定了他在家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后来那次生病开刀就是因他成天都坐,在医院足足住了四十天之久。

  他坐在床上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他姐姐许冥进来打断了他:“哪天带我去你们新区玩玩呢。”许杰合上封面道:“这又说得稀奇,你是局长千金,你撒个娇,谁还不批准啊?”许冥说:“我是说,靠近海边的那一块。”许杰说:“叫爸安排个车我陪你去。”许冥说:“其他人……也在那吧?”许杰看了她一眼:“你想见谁呀?”许冥说:“没有,我……随便问问。”许杰从床上跳下来,绕着许冥看来看去,研究了半天才说:“老姐,你完了,你春心动了。”许冥作势欲打,却没舍得真打,只说:“不帮忙就算了。”许杰说:“哪敢呢?这样,周一我和爸说一下,我们去新区港口玩半天,吃过中饭回来。”他心里充满好奇,从来对男人不假辞色的姐姐,看上了哪一个。

  午饭时他跟许局长提了,许局长自然没什么意见。好婆笑眯眯地不断往姐弟俩碗里搛菜。她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从前是许杰外公、外婆的女佣,一做几十年,宾主相得,难舍难分。她唯一的儿子在动乱中死了,也就一心一计随着许家过活。许杰的外婆去世后,她事实上掌管了全家的内务,尤其外公的饮食起居更是少不得她。有时她到乡下姐姐家走一走,也是上午去下午返回,就这样外公还要一天两三个电话地催。好婆回来就笑着埋怨:“走开几个小时也不行。”许杰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他还动过撮和二老的念头,许局长和许夫人也都赞成,许夫人就是好婆一手带大的,感情上和亲妈也不差什么。好婆当时没表态,外公却激烈反对,反应之大,着实出乎许杰的意料。外公古板清正,又怕对不起亡妻,又怕人议论主仆搅在一起。头一件也就罢了,第二个理由许杰简直哑口无言,心想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这么封建的念头。

  外公是大家长,他坚决拒绝,旁人只好偃旗息鼓。好婆也勉强附和道:“真的,一把年纪了,说出去怕人家笑。叫你们不要去碰一鼻子灰。”仿佛她和外公是同一阵线。背地里,她却躲在厨房中落泪,恰好让许杰撞上了。许杰明知道缘故,只是不肯明说,也不便安慰,只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好婆。好婆说:“油烟炝了眼睛了。”又拿围裙擦擦眼。许杰喜欢她身上的“厨房味”,那是家的气息,温暖的、过日子的味道。要是外公接受了她,真正成了一家人,该多好呢!

  饭桌上,许夫人对好婆说:“你让他们自己搛菜,你看一个一个,生活自理能力都这么差,都是你惯的。”好婆嘟了嘴说:“好,我不搛,明天我连饭也不烧,他们能力就强了。”许夫人和许局长忙陪笑。外公也间接为好婆声援:“叫你们吃饭不要说话,影响消化。”许局长夫妇又都称是。

  许局长在外面威风八面,在家里却对二老毕恭毕敬。许冥说是“一物降一物”,许杰却明白父亲的官位和前途,很大程度上与外公一手创立的谢氏集团有关。外公说他厌倦了商场上的阴谋阳谋才激流勇退,让舅舅谢添华做了董事局主席,他则来到疼爱的小女儿家中,清清静静地养老。他自己虽不控股,但仍是大股东,许夫人也持股百分之五。加上外公奋斗大半生积下的人脉,这些有形无形的资产,正是许局长更进一步的助力。许杰想男人、女人就是不同,自己能分析得丝丝入扣,许冥却只会感性地用“一物降一物”来解释。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许冥。她眼神有些迷离,吃饭盛汤全凭一种惯性,思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当下暗暗打定主意:要帮姐姐把好关,不能让她被别有用心、攀龙附凤的人给骗了。

  饭后好婆洗碗——厨房里的事务在她眼中近乎神圣,让别的仆人做就好像被侵犯了似的,因此她一直不要人家帮手——又用内线电话指挥别墅一楼的佣人打扫卫生,待会儿要下去检查的。入夜又叮嘱人记得浇花,喜阳喜阴,喜干喜湿,各色细致讲究。买菜的和开车的回来,她还会仔细核算菜钱和加油的发票。说到底是不想让人蒙了,不然许家哪里缺这么一点钱?每天她操心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杂事,时间很容易打发,精神也有寄托。许杰觉得这就像外公寄情于围棋一样,对老年人很有益的。说难听点,至少能防止老年痴呆。

  星期一上午,许杰、许冥坐车去新区的港口。工程科一个同事听说了,也来搭顺风车。他是有事要到新区开发公司。许杰因那人一向低调,不是那种拿糖作醋的,就答应载他一起走。

  车在大道上飞驰,右侧的树林在车上人看来,像一道流动的绿幕。许冥说:“你不晕啊?盯着那些树看那么久。”许杰笑道:“你看树长得那么高,树叶子又那么稠,像不像《侏罗纪公园》?”许冥说:“里面跑出恐龙来,第一个咬你。”工程科的同事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听得微笑。

  许杰怕那人被冷落,就怄他说话。车划了一个弧度,转向往北,一座建筑物的雏形遥遥在望。许杰趁机说:“那个就是新办公大楼吧?”同事说:“是的,三层的,大概秋天就能搬了。”工程图纸的起草就有他一份,他因此知根知底。许杰说:“要三层干吗?这边加起来不过几十个人,海堤上的工人又不算在内。”同事说:“到时全体都过来的,我们都来。”这一点许局长却没跟儿子提过,还有别人先知道而许杰后知后觉的消息?他觉得很没面子:“你听谁说的?”同事谨慎地答道:“有人在传。”许杰迅速逼了一句:“到底谁呀?还保密。”同事才不得不说:“有一回送图纸,偶然听朱局和史主任讲的。”

  许杰就猜到是史艳红得到了确切消息,换言之,史艳红、朱局长跟秦局长走得很近,再延伸一下,秦、朱、史自成一派。他虽年青,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人小鬼大,对名利并不热衷,却自有一份“政治敏感”。那同事暗自后悔说漏了嘴,别惹祸上身才好。幸而许杰没有追问,只道:“那我们上班每天都坐车来新区,晚上再坐车回城里了?”许冥之前没吭声,这时也说:“新区又不通公交车的。”那同事想这个话题相对安全,说说倒无妨,便笑道:“是跟交通局协调了几辆中巴,就当班车那么开。”许冥笑道:“哦,就像化肥厂的厂车一样。集体上下班,倒也好玩。”

  轿车擦过新办公大楼,又开了二十分钟,开发公司到了。同事拿着文件夹下车,道谢,关门,挥手。许杰也跟他摆摆手。

  许冥忍不住说:“师傅,离海堤还有多远?”司机说:“不远,就到了。”

  许杰低声跟许冥说:“姐,老实招供,你想来找谁?”许冥到此地步,也不隐瞒,简洁地说:“吕瀚洋。”许杰奇道:“你怎么认识他的?我跟他都不熟。”许冥说:“家里有张照片,是你们单位出去旅游的合照,好多人在上头。第三排左起第五个是他。”许杰笑道:“你记得好清楚啊!”许冥说:“照片背后有烫金的各人姓名,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我想看看生活中他什么样子。”二人都是小声说话,许杰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特别有趣。

  车“嘎”地一声停了。司机说:“这边是海堤的入口,前面是测潮站,你们找一下吕瀚洋吕工,他陪你们到海堤去。”

  许杰谢了他,扶姐姐下车,搀着姐姐的手,小心地下了一面斜坡,来到一座人工搭建的简易工棚门口。

  往里一探头,一床一桌,一个玻璃罩子的大煤油灯。海风虽大,棚内却郁热蒸人。

  许杰说:“人呢?”

  “在那儿。”许冥手一指。

  距工棚不远就是起起落落的海潮。一个小黑点在海浪中慢慢移近,到岸边才看清是个小伙子,上身一件旧旧的“两根筋”背心,下半身套着胶质的防水裤,渔民似的。

  他抬头看看许氏姐弟,说:“许杰,你好。”

  湿头发贴在额上,一双眼自信沉着,高鼻薄唇,竟有些影坛巨星金城武的风范。许杰先在心里赞一声:“一表人才!以前还真没注意过。老姐眼光就是毒!”他替许冥介绍了,又说明想来看海,看看港口的进度,末了笑道:“基本上是半公半私,私大于公。”

  吕瀚洋笑了,上岸卸下防水裤,套上一件旧牛仔裤,先进棚里记下一些数据。许杰问他记的什么,他说:“潮位,流速,流向。每隔两小时测一次。”许杰说:“夜里也测吗?”

  “也测,不过不一定每次都下水。有仪器的。”

  “冬天呢?”

  “也测。”

  “哪吃得消啊?”

  “五个人轮流值班,我算小组长。”

  许杰问吕瀚洋新办公大楼的事。许冥慢慢走到海边,脱了鞋,一步一步,越走越远,低头看着水下,很有兴味。突然间“扑通”一声,她失足落水。风急浪高,“救命”声一下子去得好远。许杰大吃一惊,就要往水里跳。吕瀚洋把他一推说:“水里有漩涡,我去!”

  他冲到深水处,纵身一跃,时浮时没,一瞬间到了许冥身边。许冥已呛了几口水,勉强把手伸过去。吕瀚洋右手用力一伸,抓住她手,拼力往这边一拉。一片溅起的水花当中,许冥到了他怀里。他在她耳边轻道:“别怕,千万别挣扎,放松。”

  他半揽半托,带着她朝岸上游,游了片刻,听她一声不吭,有些奇怪,低头看她。她也正在看他,眼里有泪,目光却是欣喜,睫毛上沾着水珠,阳光下清丽绝俗,如同水仙。而她这一刻对他的感激、信任与依赖,又使她多了三分平时所缺乏的温柔婉娈。吕瀚洋掉转视线,盯着岸边,用力游动。许冥在他臂弯里斜望上去:坚毅的下巴,唇,鼻子,眉眼,湿漉漉的头发,晃动的天空,太阳。光线耀眼,无法承受,她闭上了眼,听着他的喘息,随他一荡一荡。

  他们终于上了岸,许杰和匆忙赶来的司机唬得脸都青了。吕瀚洋扶她进棚,翻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换,抽身走出,掩上了棚门。

  司机说:“这可怎么好,许局要骂死我了!”吕瀚洋笑道:“骂也是骂我,关你什么事?你负责陆上,我才负责水里。”他游得急,还在喘粗气。许杰气道:“骂也是骂我姐,多大个人,还跟小孩子似的!我会跟我爸解释的。”司机才稍稍松了口气。

  棚门“吱呀”一声开了。许冥一身都是吕瀚洋的衣服,女扮男装,倒也别致;一头长发已经用干毛巾擦过,可还是软软地搭在肩上。许杰这时惊魂已定,笑道:“你这个形象千万别传出去。”吕瀚洋笑着说:“还挺好看的。”许杰以小卖小,笑嘻嘻好像有口无心:“姐,你穿了人家的衣服,以后就算他的人了。”

  许冥心里正甜丝丝的,弟弟抢先当众说出来,反又不好意思,笑着啐了一口说:“回去让外公罚你。”她鼻中闻到衣服上的男性气息,皮肤触到衣服上的纤维,不由得心神异样。

  吕瀚洋笑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他随即招呼他们上车,一路开到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一排红砖房,几间房间,左前方单独立着一间食堂。幸好另四个小伙子到开发公司串门儿去了,许冥的这身打扮只有食堂师傅一个人看见。师傅相貌平平,手艺却佳,一顿饭吃得许杰连声赞好。

  大快朵颐后,到吕瀚洋的房间小坐。窗子上糊着厚纸,电视只能收两三个频道,茶瓶和床头柜都掉颜掉色的。许冥说:“你们真辛苦。”吕瀚洋说:“不苦,相比测潮站,条件好得多了。”许杰笑了:“你还挺安贫乐道的。”许冥便问冬天被子不够怎么办,吕瀚洋说拿毛衣和棉袄压实就不冷了。许冥轻轻叹息一声。

  歇够了,终于还是到海堤上去了。这次从测潮站一掠而过,直开了好几里路。许冥再也想不到海堤伸入海中有这么远,一时倒喧宾夺主,暂时把注意力转到了工程上。

  开到尽头,许杰他们下车参观,留司机在车上看报纸。

  三人遇到门卡,吕瀚洋近前说了两句。他似乎在这儿颇有威信,对方立刻开门放行。又走一程,吕瀚洋便指指点点说哪里打桩,哪里灯塔,哪里是作业平台,哪里预备建战略滚桩码头。虽然还未见端倪,在他眼中,仿佛宏图在望。

  许杰许冥问了他几个问题,过后都沉默下来了。海风极大,海面极广,淡青的海水奔腾澎湃,气势雄浑。许杰觉着那哗哗东流的就是历史本身。人在这里站着,显得渺小得很;极目眺望,未来似乎也渺茫得很;心里像充满了,又像空空的。三人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好久,吕瀚洋道:“怎么都不说话?”许冥说:“在这里说话很多余。”吕瀚洋说:“那倒是的,大自然最壮观,什么都没说,又把什么都说尽了。”许杰心说:“这个人悟性很好。”

  吕瀚洋还是在测潮站那个小棚子边叫停的车,说“两小时快到了,又得测了。”他刚要下车,许冥叫住他说:“吕工,谢谢你。”对于这个显然来迟了的道谢,吕瀚洋只是一笑。许冥又说:“等回去把衣服洗干净了,我叫人给你送来。”吕瀚洋下了车说:“算了吧。旧衣服值多少钱。”许冥咬着唇说:“除非你嫌我脏。”吕瀚洋爽朗地笑了:“你都没嫌我脏。那你有空叫人带给我吧。许杰,周师傅,再见!”他轻捷地跳下斜坡去了。

  车继续开,姐弟俩一肚子的感想,不知先抒发哪一句的好。还是许杰先说:“见面不如闻名。”他是正话反说,激她一激。许冥立刻接口:“是闻名不如见面。”他们压低了嗓子讨论下面的步骤,许杰还说:“下回你别色迷心窃,心神恍惚,掉水里去了。”许冥低声说:“我故意的。”许杰吃了一惊:“什么?故意的?”许冥伸手掠了掠头发说:“我故意掉进海里去的。”许杰又急又气说:“你疯啦?值得冒这么大的险?”许冥却坚定地说:“值得!”默然片刻,她凑到许杰耳边说:“他救我,我们就接触了一次;还衣服,我自己去,又多一次见面的机会。再说,外公和爸妈肯定反对他的,但是有过救命之恩就不一样了。”她坐回去了,全身都是压抑的喜悦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许杰平白地起了一层惧意。姐姐一向头脑简单,现在会有这样的突变,只能说明她沉溺已深。这一条情路平坦还好,如果坎坷,真不敢想象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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