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刘世德专门拣了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去接全有。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才不会被安排出工干活,而且到食堂吃饭的人也会相对少些。我和姐姐两个人完全能够对付。

    

    姐夫一走就是四天。这几天,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感觉浑身发软,随时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尤其是今天,腰酸背痛得厉害,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坐下来好好休息,可是坐下来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又想站起来走走。感觉小腹又坠又胀,隐隐作痛,时刻担心孩子会突然间掉出来。然而,我又不得不强忍着这些不适,依然该干什么干什么,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一个人干活,她帮我分担得已经够多了。

    

    姐姐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说:“你赶紧回屋去躺着吧,看样子说不定一会儿就要生了。不对,不是还有一个月才生吗,难道是早产?”

    

    我有气无力地嗔怨道:“这个该死的全有,还不回来,干脆死到外面算了!”边说边用手去扒灶沿儿,想支撑身体起来。

    

    “莫说死,不吉利。”

    

     姐姐话音刚落,我竟然就一屁股沉沉地坐在了地上。一阵剧痛袭来,我感觉孩子就要出生了,当时就急得大喊:“姐,娃儿要出来了!”

    

    姐姐扔下手中的饭勺,直奔过来。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我搀扶到相隔食堂半里地的家中,刚上床躺下,我就感觉到身下涌出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使了一下劲儿。

    

    我知道,肚子里孕育的那个小生命出世了,来与我相见了,一种别样的幸福感从心头掠过,我闭上眼睛,在分娩过后的隐痛与轻松中,渐渐睡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睁开眼,姐姐和她邻家的几个大姐、大妈站在床前,姐姐抱着一个孩子。


    我一摸肚子,瘪瘪的。“这是我的娃儿吗?我看看。”我努力地想要坐起来。

    

    “哎呀,你现在千万不能动!”姐姐边制止着我,边将孩子送到我面前,“看嘛,娃儿在我手里面抱起的,好得很哩!你就好好睡觉吧,一切有我们。你饿不饿,不行先喝点稀饭吧。”

    

    “娃儿怎么样,是男是女?”

    

    “是个带壶嘴嘴儿的——我说得没有错吧——娃儿,你这下可是如了你妈的意喽!”

    

    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我姐夫回来没得?”

    

    “还没有,算起来他们也该回来了。唉,你姐夫这个人哪,就是这么摸绵(四川方言,意即磨蹭)。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是这么拖拖沓沓的。”

    

    傍晚时分,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在一片长满荒草的坟地寻找出口。我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孩,他望着我不停地笑,笑声非常大,大得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吹得我左右乱晃。我抱紧了孩子,生怕他被大风吹走,结果他还是被风吹走了,卷上了天空。我赶忙去追,跑着跑着,却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一看,全有浑身血淋淋地趴在地上,不停地说:“如意救我,如意救我……”

    

    “全有!”我大声喊他,他却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着“如意救我”,并用他那只滴着血的手来摸我的脸。我万分惊恐,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打开他的手,但是却被这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听见姐姐在喊:“如意,如意,你啷个了?是不是做梦了,啊?!看你,出了一头的汗。”

    

    我睁开眼睛,姐姐正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为我擦额头上的汗。我看到,姐姐站在床边,竟然还有顺儿!

    

    “顺儿!”我大叫道,“全有呢?全有回来了没得?我刚才还梦到他了,浑身血淋淋的,好吓人哟。”

    

    “如意——”

    

    姐姐、姐夫、顺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我来。继而,三人又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沉默起来。

    

    我的心开始莫名地剧烈抖动着,无比惊异地看着他们。

    

   “怎么了,你们喊我又不说话了,说话呀,全有呢?”

    

   “如意,不知道你已经生了,你看我,给娃儿啥子东西都没有买……”

    

    我知道顺儿答非所问是有意想岔开话题,也不打算从他那儿得到些什么答案,便直直看着姐夫:“姐夫,是你去接的他们,你说,全有呢?是不是出事了——你不说我也晓得,刚才做的那个梦就告诉我了。”

    

    说完,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与我同屋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妈妈也催促道:“有啥子事你们就说嘛,早说晚说都要说,莫让人心发焦了!”

    

    姐夫低下头说:“如意,都怪我,去得太晚了,我要早去一天,早点把他接回来,他也不至于——唉,要打要骂随你,我认,我全都认。”

    

    我没有吱声,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告诉我,全有死了。

    

    姐姐挨着我坐下,说:“如意,你才生了娃儿,身体虚,怄不得气。事情已经来了,怎么办呢?再怄也把人怄不活了。好在娃儿已经生下来了,以后好好把他带大就是了……”

    

    她说完,也捂着脸“嘤嘤”地啜泣起来。

    

    “全有死了?”我似是才醒过神来,茫然地望着他们,问,“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我们已经拉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顺儿一直把全有抱在怀里的,生怕他哪个地方再碰伤。”姐夫忙说。

    

    “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他们一听,都慌忙跑过来拦我:“莫起来,莫起来,你现在不能起来!”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全有不在了,我活着还有啥子用!”我拼足了力气起身,将头往地上捣去。

    

    他们几个赶紧过来拉我,我拼命打他们,一个一个挨着打,越打越有劲似的。而他们就立在那儿任我打,却硬是不让我下床。

    

    “全有啊,你好可怜啊,你一心盼望的儿子如意给你生下来了,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啊……你的儿子命好苦哦,刚出世就没有了父亲啊……可怜我的全有,我的儿啊……”

    

    妈妈突然间捶打着床帮哭喊起来。

    

    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悲伤,不知该如何倾诉,向谁倾诉。我想起了与全有相识相恋,相依相偎的点点滴滴,虽然其间有痛苦,有迷茫,有辛酸,但也有甜蜜,有理解,有温暖。想着想着,不由得放声大哭,直哭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我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明亮,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雨过天晴,清新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间吹进来,让人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女儿诗月站在床前,睁着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脸上我又看到了全有的影子,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妈妈。”诗月用她那清脆稚嫩的声音喊我,见我有了回应,她露出了天真灿烂的笑容。

    

    我用力在嘴边挤出一丝笑来,对她说:“看到弟弟了吗?去看看弟弟吧。”

    

    这时,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说:“如意,全有的事,你也莫要过于伤心了。人生在世,哪一个人是顺顺当当过来的?你看看你妈妈,早就是一个废人了,可以说天天都在等死。你老汉死的时候,说老实话,我也不想活了,他生前对我是个啥样子,你也晓得一点点。虽然他千不好万不好,但我们毕竟是夫妻一场,他是一家之主,他死了,这个家也就倒了。可是我始终认为自己一辈子没有白活,我有吉祥、如意这两个好女儿。你妈妈我这么多年,遭了这么多、这么大的病痛折磨,如果没有你们两姊妹,我哪能在世上存在这么久呢?只是我的如意,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妈妈也很心痛,可是你才二十几岁,还很年轻,不管啷个说,日子还要过下去。况且已有两个娃儿,一儿一女,对全有也算是对得起了。你现在只有好好地把两个娃儿带大才是。人就是这样,上一代就是为下一代活的……我看,实在不行,就再嫁个人吧……”

    

    “妈,你莫说了。我啥子也不想听。”

    

    顺儿端了一碗粥进来,说:“如意,刚熬好的小米粥,快趁热喝了吧。”

    

    我刚想问他姐姐姐夫在哪里,姐姐就抱着孩子掀开门帘进来了。

    

    我坐起来,半靠着床头,伸出手去说:“姐,把娃儿给我吧,他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奶。”

    

    孩子的皮肤很白,脸圆圆的,轮廓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已经睁开了,滴溜溜地到处转。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是个名副其实的“睁眼瞎”。看着他,我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姐姐说:“如意,你先吃饭吧,娃儿我先抱着。”

    

    我问:“姐夫呢?”

    

    “他去找帮忙下葬的人去了。”姐姐看着我,一脸正容道,“如意,事到如今,你也不要伤心难过了。人活着很不容易,生生死死都是迟早的事。想开点儿,为了两个娃儿,你要坚强些。”

    

    “你叫我如何坚强?”我忍不住又呜咽起来,“全有就这样丢下我们娘儿母子走了,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刚刚落地,他就不在了,没有看上儿子一眼,一想起来我的心里面就好难受好难受……”

    

    “好了,好了,如意,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老是这样怄气,也不是办法噻。把奶水憋回去了,娃儿没吃的,看你又啷个办?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你面前,有啥子事我们来帮你想办法,你就莫要再哭了。”

    

    三个月后,元月一日,儿子满百天,刚好又是新年的第一天。我所要做的,就是牵着女儿,抱着儿子,到全有的坟上去看望他,我们一家人要好好“团个圆”。

    

    全有的坟在离镇子七八里以外的山坡上,这里长满了柏树,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但依然一片青翠,充满生机。

    

    前些日子看我平静些了,顺儿便告诉我,全有出事前的那几天,雨水不断,煤矿决定停工。在收工的时候,全有和几个人因收拾工具而耽搁了出井的时间。就在他们几个将要出来的时候,煤窑塌了,他们当中有两个侥幸逃了出来,而其余三个包括全有在内,无一幸免。姐夫就是在刚刚把全有挖出来的时候赶到的。他看到血肉模糊的全有时,当场就瘫倒在地上。

    

    站在全有的坟前,我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只恨不能与他一起死的悲伤。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夫妻一场,而厮守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还不到两年,且很多时候是在争吵、误解、埋怨的状态中度过,可夫妻之间那种奇妙的情分,始终都在心中飘荡着,是那样的令人难以割舍。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几个月过去,我心中那巨大的痛楚,就像岸边的沙砾,正一点一点被时间的潮水冲向远方。抑或还有一些难以冲刷的记忆,我愿意把它们当成人生中一笔宝贵的财产,永远珍藏在心中。人死如灯灭,死的确容易,就在转瞬之间,可要是不给活着的人造成痛苦,这样的死又的确很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在回想起与全有共同生活的一幕幕,我亦想起了李商隐这些让人肝肠寸断的诗句,欲哭时却发现已是无泪可流。

    

    我默默地说:“全有,你放心吧,娃儿我会好好给你带大的。我们的儿子现在已经有三个月大了,长得很乖,跟你一模一样。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姚永强,希望他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坚强,永远坚强。你说这个名字好不好?全有,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地保佑我们!保佑你的两个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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