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杰、田明辉起了个大早,赶着往单位去。因为多了十几里路程,起得比平时早,许杰睡眼惺忪,一路上打着呵欠。田明辉说:“看你那个资产阶级的样子。”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腐朽的资产阶级,许杰很快打起精神,谈笑风生。一开始还是强撑,后来一阵困劲儿过去,真也就神采奕奕了。

  若干年后的许杰看到这一幕,定会感慨唏嘘,当时完全不觉得,年青是一件多好的事。

  两个小伙子骑车到“大华路”上,隐约望见别墅的一角。虽然隔得远,依然能感到葱笼绿意的掩映中,那份逼人的豪华。田明辉边骑边说:“那就是你家吧?”许杰顺着他目光一望,点头道:“是啊,哪天带你去玩。”田明辉笑道:“对我们穷人来说,那就是皇宫啊。”许杰说:“嘁!”

  许杰家离单位很近,步行不过十来分钟,骑车一滑就到了。二楼走廊上,钟雨城正在拖地。许杰、田明辉二话不说,也去洗了拖把,各选了一头往中间推进。三人说说笑笑的,倒劳动得有滋有味。

  钟雨城个子很高,总有一米八零,戴着粗框眼镜,方面大耳,相貌堂堂,说话也不像许杰和田明辉那么快,而是不紧不慢,从容不迫;走路也不似许、田大步流星,而是不急不促,泰然自若。喜怒不太形于色的人容易让人感觉城府森严,许田二人同他走得近,处得熟,知道钟雨城骨子里平易亲切,自有爱憎,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人。只不过为人行事比同龄人收敛而已。

  钟雨城和田明辉同年加同学,同一个学校毕业,学的是工程,到“新区开发管理局”来,适逢新区要建港口,正可以学以致用。许杰小他们两岁,偏好的却是文艺,和“管理局”压根儿不靠。此刻他就以这个做话题,笑着抱怨:“你们多好,专业对口,自己喜欢的刚好能当饭碗。”钟雨城拖着地笑道:“喜欢做的和必须做的永远不可能统一,只是错位的程度有轻有重。”他说着就往水池子那边去。许杰对田明辉说:“你看人家,一副前辈高人的派头,甩下一句格言警句,转身就走。”田明辉说:“是的。我们凡夫俗子只能傻不愣地站在后面消化。”许杰接口道:“消化半天还闹了个消化不良,实在太深奥了。”话音刚落,一把湿漉漉的拖把已经扫到眼前。许杰忙侧身躲开,抄起塑料水桶回击,口口声声说“流星锤”。钟雨城险险地避开,田明辉上前夹击,钟雨城笑着说:“不闹了不闹了,马上他们上班了,看到了影响不好。”许杰笑道:“你先偷袭我的。”

  三人正互相取笑,一阵香风飘来。钟雨城立刻肃然,田明辉也不再嘻闹,一起叫:“史主任。”

  史艳红是办公室副主任,长得不难看,浓妆艳抹,又增了几分俗艳;身材很好,红上衣,红裙子,黑腰带,看着像国标舞和跆拳道的结合。当然视觉上的冲击比起嗅觉上的,又逊色些。那样无孔不入、顺风十里的浓香,几乎要成为固体,一闻撞得人太阳穴生疼。

  史艳红本人意识不到,或说意识到了,但作相反的理解。她立在那里满面春风地回应着田明辉和钟雨城的问好,异常鲜明地显示出自信。她转向许杰时,自信立时萎缩,声音加意地柔了几成,由于吃不准妩媚些好,还是慈祥些好,她的发音显得定位含糊:“小杰,一早上就忙啊?”田明辉说:“今天我值班,许杰和钟雨城来帮我一块打扫的。”钟雨城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许杰简洁地说:“是啊。”史艳红把小皮包往上挎了一挎说:“那你忙啊,我先……”许杰紧接着说:“好的。”史艳红笑笑去了,若无其事般的,似乎很大度,又似乎很不屑。

  待她进了办公室,钟雨城才低声道:“你干吗这么明显?她是办公室副主任,秦局跟前的红人,许局也挺……器重她的。”许杰“哼”了一声说:“我不信我爸的品味这么低。”田明辉“扑哧”笑了,说:“大家拿她跟你爸开玩笑,恰好证明他们没什么猫腻。真要有什么,大家回避还来不及呢,还敢老挂在嘴上?嫌命长啊?”许杰一想不错,顿时释然。田明辉说:“你发现没有,每个事业单位都有一个女人,专管福利、采购、工会,跟几个大领导左右逢源……”许杰接着说:“还专管唱《舞女泪》,跟客人拼酒,替局长挡酒,跳恰恰和四步,以及拍马屁和搬弄是非。”二人相对而笑,钟雨城提醒他们声音小一点。他并且拍着田明辉的肩笑道:“你刚来时是个愣头青,现在也有点深度了。”

  三人洗了拖把,田、钟到工程科,许杰到办公室。工程科很大,桌子也多,呈长方形,许杰曾概括为“棺材形”。他所属的办公室却有两间,门对门。对面是办公一室,正副主任在里头坐着。这边是办公二室,是许杰、阮建国两人,往里还有个小间是打字员郑羽的。

  如果评选“新区开发管理局”“最不得人心奖”,阮建国必然高票当选。他和史艳红都是年将三十,脾气却天差地远。史艳红圆滑玲珑,阮建国方正迂腐。史艳红从来不发脾气,阮建国的脾气是永远要发脾气。在许杰看来,跟史艳红合不来是正常的,但跟所有同事都合不来就透着奇怪。阮建国和史艳红、郑羽等人统统势成水火。他不仅不得人心,还傻。许杰上班的第一天,许局长把许杰带到各科室转了一圈,刚好阮建国不在。等阮建国回来了,一看多了个人,过来一五一十地查问,俨然前辈。许杰不便自夸是副局长的儿子,只拣学校、年龄之类泛泛而答。说不了几句,许局长给许杰送保温杯来,不等许杰作何反应,阮建国已起身向许局长介绍:“许局,他叫许杰,大专生,新来的。”许局长忍俊不禁,田明辉、钟雨城、郑羽等都笑,阮建国一头雾水。许杰当时就想:“怎么跟个傻子坐一间了?”当许局长把保温杯递给许杰,叮嘱他尊重前辈时,阮建国还颇为感动地说:“小许,你看许局多关心你们新人。”史艳红就抓住机会打趣他道:“人家是许局的儿子啊,要你来介绍?你看许局这么有风度,小许又这么帅,一看就是两父子,老阮你也用用脑子呢。”她说得笑吟吟的,纯粹开玩笑的态度,用糖衣包着辣辣的讽刺,直送到阮建国嘴里。阮建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杰把办公二室稍微扫了一下,洒了点水,阮建国进来了。他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笔挺的西裤,锃亮的大头皮鞋;头上抹发蜡,领带有领结,一丝不苟。郑羽走进来,道了早安,与许杰擦身而过时轻说:“看他,又是全副武装,五花大绑。”许杰说:“活标本。”郑羽笑着进里间文印室去了。

  就像我们拿鲁迅与沈从文比,也与张爱玲比一样,史艳红也是既能与阮建国比,也能和郑羽比。参照系是恒定的,对比的方向却不一样。在手腕和性情上,史、阮是一组;在打扮与言行上,史、郑是一组。史艳红的美——我们假设她是美的——是进攻性的,精明也是精在明面上;郑羽的美就是防守反击型的,聪明得光滑无痕。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事事与史艳红反着来。她选衣服拒绝太艳太张扬,同时也不会呆板得无趣,属于刚刚好的那种。她的发型是精心设计过的,可是胜在自然,就像头发天生长成那个样儿。她也会说笑话,可是扣着分寸,性意识过于直露的不说,别人说了她也不接;她能喝酒,可是酒桌上的风头甘心让给史艳红,一径儿那么细水长流;她工作能力颇强,可只做份内的事,既不超出范围,也不提前完成。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几年下来,竟然有口皆碑,还不招人妒嫉,像苏童的《妻妾成群》里说二太太的:这样的女人男人喜欢,女人也不会讨厌她。

  许杰闲着没事时——他经常闲着没事——会猜测郑羽的终极人生目标究竟是怎么样的。若说闲云野鹤,她还不够超逸,明显是有所期待;若说政治野心,她做得虽然巧妙,可就太保守太难往上爬了。他看得懂单位里许多人,唯独看不透她,这个比他只大一岁的女孩子。

  他走进小间,郑羽正在抹桌子,看许杰来了,朝他一笑。许杰倚着门说:“要不要帮忙?”郑羽微笑道:“你这么问就是不想帮忙。”许杰笑了,说:“被你看穿了。早上刚拖过地,膀子酸痛。”郑羽找块干布轻拭着电脑屏幕说:“你又友情客串。”许杰笑着说:“是啊,今天田明辉值日。”郑羽说:“钟雨城也提前来的吧?我可了解你们了,三个人好得像一个。到你值日,他们俩准也跑过来帮你。”停了停又概括道,“三剑客。”许杰笑了:“再加上你吧,你当女军师,我们就文武双全了。”郑羽笑得“格格”的:“哎哟,罢了,我没那本事,田明辉就是现成的军师了。”许杰说:“小田?他那么单纯,哪一点像‘军师’?”郑羽说:“他单纯?我告诉你……”顿了顿道,“算了不说了。”许杰说:“喂,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郑羽笑了笑说:“这是跟你投缘,我才说的:田明辉人虽然不错,可不代表他就单纯得白纸一张。”

  许杰听了,诧异非常,在他眼中心中,田、钟是大哥二哥,和亲人差不多,性格如何,从未多想。难道郑羽旁观者清?还是她别有用意呢?郑羽说:“唉,看吧,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也别琢磨了,只要他俩对你好就行了。”许杰不好再问,茫然点了点头,回身要走。郑羽又喊住他说:“你别告诉他们,不然下次有话,我可不敢同你说了。”许杰说:“放心吧,我嘴有那么敞吗?”

  枯坐无聊,对面余主任、史艳红那间他又不想去,结果还是踱到工程科,一眼看见田明辉正在听自己的“随声听”,嘴里哼着曲子,《新鸳鸯蝴蝶梦》给他哼得七零八落。许杰走到他身后,他浑然未觉。

  许杰说:“这个人是陷进去了。”他拔掉田明辉的耳机,敲着桌子说:“难得把我心爱的‘随声听’借你一回,你就拼命用啊?”田明辉说:“别打岔,紧张着呢。”旁边的同事说:“晚上在哪聚餐?”他似乎是同时问大家,其实是问许杰一个。有什么消息,不管是大是小,许杰总能第一时间知道。许杰也乐于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显示一下“待遇”的特殊,他道:“听我爸说,在老邮局附近的‘绿洲’饭店。”田明辉插嘴说:“‘绿洲’变成我们管理局的下属单位了吧?”许杰奇道:“咦,你消息灵通啊!”田明辉嘀咕了一句:“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就重新戴上耳机。他把这份如临大敌的状态一直保持到晚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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