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辉的父亲朴实而又聪敏,在乡下是见多识广的一型。一方面,他是真心实意地好客;另一方面,来的是副局长的公子,当然也就更周到三分。他把他们让进屋,倒了茶,清水冲了一根黄瓜,一掰为二,分给小哥儿俩。许杰端详着半根黄瓜,忽然笑了。田父莫明其妙,田明辉说:“傻笑什么?我爸还以为我带了个神经病回家。”田父照儿子头上拍了一掌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田明辉笑道:“没事,我们是兄弟,他不会生气的。”

  许杰笑道:“叔叔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我笑是想起了以前听人家说的:‘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田氏父子一起笑了。

  许杰夸黄瓜真水灵,翠绿生嫩,边说边咬得“嘎吱嘎吱”的。田父笑看着,心想这孩子倒随和,不拿大。

  吃过黄瓜,洗了手,许田二人到厨房里玩。田明辉的母亲在炒菜,妹妹在塞草进炉灶。铁锅铁铲,加上烧着了的干草,混成一股好闻的香气。许杰叫了“阿姨”。他知道田母耳聋,跟她说话都要像吵架似的,所以脸上显得很恭敬,尽量把口型说清楚,此外就不再多说什么。田小妹和一般农家女孩儿一样,健朗质朴,双颊有两块像“高原红”似的凝滞的红晕。许杰当然也不便跟她多说,只笑着招呼一下。把好兄弟的贫家妹妹变成了恋人,那是言情小说才有的事。他喜欢有情趣,有情调,却最反对生活的戏剧化。

  晚饭是一人一碗稠粥,拌黄瓜,炒鸡蛋,切了两个咸鸭蛋作冷盘,加上田明辉特地按许杰口味买来的本地特产——香肚,再就是两碗翠生生的素菜。分量不多,花样不少,看着就有食欲。

  许杰的外公为人严厉,在家要求所有人“食不言,寝不语”,一天三顿饭,吃得静悄悄。田家可不管这一套,田父、田明辉、田小妹各说各的新闻,偶尔还争辩几句。田母是不工作的,其在家中的位置有点像许杰家的好婆。田母跟社会接触得少,话也就少。有时一开口,却极响亮——因为耳朵的原因,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许杰觉得这样吃饭也挺有意思,合不合科学不好说,但活一辈子就为了科学,本身就不科学。

  饭后,田明辉陪许杰外出散步。

  夏天天黑得迟,七点多了还有大半个天是亮的。云彩娇红,连带着天空也变得柔软而有弹性。许杰只顾了抬头看天,田明辉连忙拉他躲开几步,说:“当心地雷。”许杰低头一看,见是牛粪,不禁笑了,不单笑,还意犹未尽地分析:“你觉不觉得,食草动物的粪便比较不恶心?像牛粪,好大的一块,傻乎乎的憨厚相;羊粪,一粒一粒,西瓜籽似的,多可爱;马粪……我没见过。反正比鸡和猪的要干净得多,有消化过的草味……”田明辉忍无可忍地阻止他:“有完没完?这也值得发这么大一通议论啊?”许杰笑道:“要直面真实的人生嘛!”田明辉说:“照你的说法,人生就是屎?”许杰摇头叹息,说田明辉精神境界太低。

  村子里各家吃饭时间不一,田家只怕连碗都洗好了,左近的几家炊烟才升起来。淡白的,粗粗的,弯弯的,朴拙可喜。许杰以前在图画中看到的炊烟总是细细一条,弯也弯得过分,扭来扭去,灵蛇似的花巧,实在与画者想表达的农家风味相去千里。

  就这么一路欣赏炊烟,那天色眼看着就暗下来了。不易觉察的,一点一点;等觉察到了,已然月上柳梢。

  许杰说:“你们小时候有没有学过一首歌叫《乡间的小路》?”田明辉说:“我们农村孩子,没唱过这么高级的歌。”许杰说:“那请问农村孩子,你们童年唱什么歌?”田明辉说:“唱‘粉刷匠’。”他还信口哼了两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他顿了顿说:“中间忘了,最后一句是‘哎哟我的小鼻子,怎么变了样。’”许杰大笑:“第一次听你唱歌。”田明辉说:“怎么样?”许杰笑道:“除了不走调,真没啥好夸的。”田明辉说:“给点善意的谎言行不行?”

  秋天的月色如霜,冬天的月色如银,唯有夏天的月色如水。沾在柳枝上,柳枝就格外柔韧;沾在农田里,庄稼就格外丰润;沾在人身上,人就格外善良。许杰说:“其实,你是不是在愁明天的事过不了关?”

  田明辉说:“是啊!秦局真麻烦,兴致一上来,全体年轻人都参加。我本来想,我跟你和钟雨城一块唱就完了,你俩唱,我张嘴。”许杰笑道:“你想当南郭先生啊?”田明辉手一摊:“想当当不到,非得独唱。这不要人的命吗?要出多大的洋相啊!”许杰沉吟片刻说:“那就选个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四平八稳的歌,把他们唱睡着了。”田明辉哈哈一乐:“我倒想呢,选不到这么好的歌。”许杰说:“真没有?你唱《新鸳鸯蝴蝶梦》就行了。那首歌难度之小,举世无双。”田明辉一拍腿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明天白天我就突击学一天。”

  他们口中的“秦局”是单位的一把手局长,为人冷淡、傲慢,常常心血来潮地想到什么主意,就要立刻实施。比如明天的“歌赛”。许杰、田明辉这一拨小的,对他畏而远之,敬就谈不上了。这之前不久,秦局长搬家,也曾让办公室主任出面,组织所有三十岁以下的职员去帮忙,搬家公司因此少了一笔大生意。田明辉搬东西磨得双手脱皮,回来后跟许杰诉苦,说“民脂民膏太多了”。许杰没去,他敢抗旨,原因很简单,他父亲许局长就是单位的二把手。秦局长背后有他在省里当官的亲弟弟,许局长身后则有许夫人那一系的大财团。许杰的外公赤手空拳打下锦锈江山,如今传到许杰的舅舅手中,不仅发扬光大,在全国都有影响,他舅舅还做到了省政协委员,官商两界,都能搭边。也正因此,秦、许二位才能旗鼓相当,许杰在局里的地位也就独特而超然。

  许杰和田明辉又散了会儿步,就踱回家去。田明辉家的二层小楼,下层左边是库房,放着镰刀、农药筒、农药瓶之类;中间是吃饭的地方,条桌上供着观音像,香火不断;右间是田父田母的房间,再右一小间是厨房。上层中间专为会客用的,多数是打牌,打麻将;左间是田明辉的房间,许杰就挤在这里;右面田小妹的小房间,许杰来田家多次,从不涉足。田明辉说许杰避嫌避得太过分,弄得田小妹还以为许杰对她有什么意见。许杰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尊重女生,懂人情世故,无邪而不天真。”

  二人点了蚊香,睡到半夜。那蚊香还是老式的,一圈一圈盘成螺旋状,驱蚊效果极好,驱人的效果也一流。许杰给它呛得夜里四点多就醒了,蹑手蹑脚下了床,摸到电筒,下楼开门。

  门外月已偏西,空气清新,许杰大口呼吸,畅快无比。他信步走到门前小路上,看见月亮投在河里的影子。他选了块薄薄的石片,选个姿势,用力一削。石片在河面上跳了四跳才沉下去。

  “不错。”

  许杰吓了一跳,一回头,田明辉正笑嘻嘻地站在身后。许杰说:“你跟个鬼一样!”田明辉笑道:“这不是担心你吗?醒过来一看,兄弟失踪了。你说你干吗出来?”许杰说:“你家蚊香我吃不消,出来透透气。”田明辉说:“你是用惯了电热蚊香片,过惯了好日子。”许杰忽道:“要小便。”田明辉说:“我们家那种厕所你又不习惯,现在也没人,你到路边上朝河里撒吧?”许杰毫不犹豫地说:“你以为我不敢?”童心忽起,提议两个人一起,“看谁尿得远!”田明辉看看左右,笑道:“好,比赛!”

  比完了,洗过手,许杰说:“你说二十年以后我们还记得比尿的事吗?”田明辉说:“一定记得。那时讲给我们各人的儿子丫头听。”许杰出了会儿神说:“夏天的虫叫,顶多让你觉得夏天来了。但是青蛙叫,就好像勾起好多回忆。”他们并排在月色下听蛙鸣,虽然并没有经历多少往事,也有惆怅之感。田家的水泥场被月光浸得通体发亮,许杰、田明辉就如同站在水上——时光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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