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跟着我,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走进宽阔暗淡的楼房,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不必用力,像在梦中那样。二楼,三楼,四楼,你们听见了会议室里激烈的争吵。中国人喜欢偷窥而不愿意承认,但这次我带你们堂而皇之地进去。

  向着门走,近些,再近些,通电似地微微一麻,现在你们在会议室里了。

  如你所见,室内有一张长圆型黑漆桌,烟灰缸里满满地盛着烟蒂。两拨人在剑拔弩张地僵持,确切地说,是一群对一个。那“孤独的战士”就是许杰。他站起来问了个让大家尴尬的问题:“也就是说,你们想彻底罢免我的职务?”

  许杰目光灼灼,声色凌厉,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一圈围坐着的同事。他大概只有一米七四,此刻却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许多,威压全场。

  祁院长、曹院长对望一眼。另两位副院长一个轻声咳嗽,一个忽然间对手机产生了兴趣,低着头摁键,一声不吭。院长助理洪哲强作镇定地笑了笑,笑容却泄露出他比其他人更加紧张。

  D市亭湖区文学院的领导班子全在这里了。这单位向来暗流汹涌,但像今天这样连表面上的团结都维持不住,弄到图穷匕见,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祁院长向洪哲使了个眼色,是带着命令味道的请求,像医生问病人要不要挂水,老师问学生想不想进步,与其说是选择题,不如说是填空题,答案还是预备好了的。

  洪哲退无可退,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与许杰对视:“进一步调查是局领导的意思,许院不要介意。”许杰“哦”了一声:“你是发言人,还是传声筒?”洪哲脸上挂不住了,当着这些人,他不能不强硬:“那要服从领导分配!我可不像许院你,专门唱反调!”许杰说:“你有‘服从’这个法宝,难怪步步高升。哦不对,除了服从以外,你还擅长背后搞小动作,这就叫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洪院前途无量呐!”

  祁院长、曹院长脸上变色,一齐斥责:“不像话,太不像话!”洪哲胆气又壮了一些:“许杰你狂什么?你不是最清高吗?不是一心扑在艺术上吗?怎么副院长一时半会做不了就这副德行?”许杰一笑:“你们不让我当这个芝麻绿豆官儿我没意见,让我不用再跟你们这些争权夺利、笑里藏刀、蝇营狗苟、卑鄙龌龊的人为伍我举双手赞成!这几年我差一点儿就成了你们,差一点儿就不是我自己了。你们有胸怀吗?只有心机;有高度吗?只有低贱。所以我教训你们,鄙视你们,唾弃你们,而不是升不了官气得发昏!洪院,各位,听懂了吗?”数年积郁,一朝吐尽,他在骂他们,同时也在骂过去的自己。

  向来奉行“做得说不得”的众人,习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不习惯当面锣对面鼓,打开天窗说亮话。咳嗽的那人也不咳嗽了,玩手机的也收起了手机。他们全体有些惶恐,后悔不该开这个多此一举的会,名为投票,实为羞辱,岂料许杰亮烈难犯,辱人的同时又被他辱。

  洪哲最年青,职位最低,和许杰这几年来的恩怨纠缠也最难解难分,所以他避无可避:“你看你像个干部吧?像个正常人吧?你不觉得你出丑露乖很丢人吗?”许杰道:“那倒说得是,比涵养比素质,谁也及不上你——到A市旅游的那晚,你留下了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啊!”洪哲后背一凉……

  曹院长眼见洪哲顶不住,似有什么把柄落在许杰手上,忙站起来帮腔,却很快败下阵去。祁院长威严地站起来,疲软地坐下去。另两位副院长原本噤若寒蝉,这时坐不住了,一起起来说好话,和稀泥,打圆场。洪哲还想在一败涂地前找回一点面子,色厉内荏地说:“许杰你这么闹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想在这儿混了吗?”

  许杰轻蔑一笑,掏出一张打印好的辞职报告,往桌上一甩:“我找好了下家,谈好了条件,要到外地去‘中年再就业’了。祝各位驰骋名利场,开心每一天。”他事先不动声色地安排停当,才将计就计来开这个摊牌的小会。

  他收起笔和笔记本,穿上外套,打开门,在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他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身上那股劲儿松懈下来,少了一点力度,多了几分疲态,乖戾的面目恢复了清俊。他也知道应该好聚好散,犯不着这样翻脸成仇。这几年他着实精明厉害了,可毕竟本性难移。今天这石破天惊地一击,往好听里说是率性而为,往难听里说就是意气用事,全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做的事,其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力”,也就够他在往后的年月里慢慢消化的。

  假如不是往后,而是往前……往前,他在倒流的时光里渐渐年青。我们看到他和洪哲的反复交锋,几度谋算;看到他的剧本两度参赛,反响有别;看到他初来D市时的艰辛与隐忍……光阴这东西若有颜色,该是一种几近透明的橙色,有时温暖温馨,有时淡淡落寞。在时深时浅、忽亮忽暗的橙色中,我们看到分分秒秒如逆流的水……看到了许杰的父亲锒铛入狱,看到了他舅舅商场势败,看到了好婆、外公相继去世……看到了大学校园中的他神采飞扬,看到他和孟婷的铭心刻骨,看到他和室友崔俊的率性说笑,只有真正无忧无虑的人才能有的纯净的笑容……又往前,是姐姐的死……他和田明辉、钟雨城、吕瀚洋,和李漓、杨倩、郑羽的一场场欢宴,一次次K歌,一趟趟逛街,一夜夜倾谈……人生委实禁不起打量,三眼两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往前流动……我们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一座桥上。许杰就站在桥中间。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暮蔼苍茫,晚烟薄笼,归鸦阵阵。

  那时许杰二十出头,还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时段。他的头发不像现在这样微秃,而是异常丰盛;他的身材不像现在这样微胖,而是挺拔清瘦;他的皮肤不像现在这样带着中年的松弛,而是紧紧地绷着。唯一不变的是清秀的五官,只不过这样的五官现在看来少了棱角,而在二十多岁时,有一股奋发激扬的锐气作依托,显得既秀气又不乏刚毅。他穿着淡黄T恤,在桥上站着,耳朵里插着“随声听”的耳机,听着梅艳芳的歌,感到哀愁。他不知道未来有无数的生离死别在等着他,这一刻,在他最平静安逸的日子里,他却享受着少年愁的醉人。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他听着这首《亲密爱人》,有种愉悦的伤感。桥下的流水原是绿色,夕阳一照,变得橙碧交杂。有些浮萍在河水缓缓地推送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久了简直有点眼晕,加上那桥是没有护栏的石板桥,站在桥上,也好像随时有掉下河去的危险。许杰几乎要走回岸上去了。恰在此时,一段唱完,梅艳芳开始哼出轻柔转折的间奏。她的声线并不娇媚,也不脆亮,本来这样一唱三叹地“嗯”着是很吃亏的。但不知如何,她以她独特的发声方式一处理,以一种阅尽人世的沧桑一灌注,低沉的拖腔竟然化腐朽为神奇,有了荡气回肠的魔力。

  许杰的脚挪不动了,生了根似地怔在那里,呆呆的,和天地一起感动。耳中的歌声先像一面白纱,冰绡一般,冷冽通透;后来却由固体化成了气体,成了薄雾,成了烟,袅袅飘动,变幻百端,渐行渐远……

  许杰眼里充满了眼泪,余光看见田明辉过来了,假装抓痒,在额上搔了搔,不着痕迹地擦掉了泪。田明辉走到桥上,跟他说话,嘴一张一合,如同哑剧。许杰大约露出困惑的神色,田明辉一把扯下了他的耳机:“喂,你故意的是不是?”

  许杰笑了,关了“随声听”,问田明辉刚才在说什么。田明辉说:“说请许大少爷上我家吃饭去。我买好你喜欢的香肚了。”他右手塑料袋里的香肚一跳,像欢迎他们吃它。桥头有个小杂货铺,兼做熟食摊子。许杰刚才就是听着歌等田明辉去买好吃的。

  二人各骑着车往前。因为小泥路太窄了,一边是农田,一边是河,无法并列,只能一前一后。田明辉在后面不时打着他的破车铃,叫着:“追上啦,追上啦!”许杰臀部离开座垫,用力猛骑,同时叫着:“追上了再说!”

  他头上出汗,神情却分外愉快。他这是在往田明辉家做客的路上,晚上不打算回家了。这里离城区有十几里路,他们一路骑来,丝毫不感到累。对于许杰来说,到郊区的农家来玩,跟在城里相比,是另一番光景,另一种趣味。

  又过了两座桥,往左一拐,到了水泥浇铸的场子上,就到了田家。房子是二层的,材料颇为简陋,玻璃也是俗气的油绿色。两侧各有一块菜地,种着高高矮矮的蔬菜。篱笆上爬着藤,有两朵粉色的小花。许杰看着想起了明代的徐文长,外号“青藤狂士”。

  四周阡陌纵横,鸡犬之声相闻,不过不会老死不相往来。与权势赫赫的许家相比,宛然是两个世界。

  田明辉事先在单位打过电话回家的,这时便把车一锁,扯开嗓子叫道:“爸,妈,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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