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郝医生的嘱咐,妈妈连着扎了七天针,头痛的症状基本被控制住了。


       妈妈不止一次地问我,从哪里找的钱给她看病。


       我说,郝医生没有要钱。


       妈妈不信,说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他凭啥不要钱就给我看病,而且还这么尽心尽力的。


       “妈,你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就莫管了,反正我能想到办法就是了——”


       我像是脱光了衣服被人偷窥到了一般,妈妈的紧紧追问,让我噤若寒蝉。那几日,我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她那双像猫头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为掩饰内心的不安,我将陈天寿暴毙的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连连叹气,感慨地说:“造孽哟,本来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做啥子不行,要去当土匪……报应啊!古话说,天命不可违,做啥子事都不能去惹天老爷,天老爷是有眼睛的,地上的人做的啥子事情,好的,坏的,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趁机问妈妈,你总是说他好好好,我可看不出他有哪一点儿好!他以前究竟是个啥子人呢?

    

       他以前啊,也是个心肠善良的好娃儿,好替人鸣不平,见不得大欺小、多压少。

    

       妈妈接着叹口气道,既然说起来了,他人也不在了,我就给你讲讲我和他的事也无妨。他老汉原来和你外公一起做生意,我们两家大人娃儿都耍得好,经常一起去听戏,看电影。我和他姐姐梅仙都爱唱戏,每次他们一到我们家来,或者我到他们家去,我们就要在一起唱《白蛇传》。虽然他比我小一岁,可是大人也给我们两个订了娃娃亲。不过后来他老汉贩鸦片被人整死了,他们家一下子就败落了,房子也被人占走了,他母亲万般无奈悬梁自尽,只剩下他和他姐姐,都还小,咋办呢?你外公看他们可怜,就接到我们家来生活。那个时候他才十岁,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时间,成天在外面跟别人打架,那些挨了打的都跑起来找外公赔损失。虽然我们都知道,他跟别人打架多半是因为别人欺负他没有爹妈,错不在他,可是外公也实在没有办法管他了,就说气话要把他撵走。他姐姐一看,死活要和弟弟一起走。我舍不得他们,就跟到他们想劝他们回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堰塘边,我扯住他姐姐的衣服拉她,他一把就把我推到堰塘里去了。那时候堰塘里的水好深哦,我一栽进去就没有人影了。我也不会游泳,手和脚拼命地在水里面乱划乱动,不知道过了好久,被你老汉救了上来。你老汉那时候已经有二十岁了,是走亲戚路过我们那里。他把我救上来以后,就赶紧送到家里面。你外公给他拿钱他不要,外公问他要啥子,他说他这么大了也没有找到事情做,外公就把他带到身边,让他学做生意。我十八岁的时候,外公做主把我嫁给了你老汉。陈天寿和他姐姐,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听说他们还是在镇上哪个地方住,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后来我也是听说,他姐姐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当官的,他就在他姐姐家里住,成天惹是生非,变成了一个天棒。唉……真是可惜了呀!


       姐姐终于回家来了。


       她回家的那天,天气很热,当时我打算为妈妈和诗月洗个澡。正在给妈妈擦洗时,听到有人在敲院门,出去一看,是我日盼夜盼的姐姐。不知怎么的,我当时一看到她就来气,索性不理她,径自插好门栓进了屋。


       而姐姐却是一脸兴奋不已的神态,提着个布袋,风风火火地进了屋,理也不理我。


       “妈,我回来了,看,给你们带的啥子?诗月,大姨给你买了点心和糖果果,看!”


       她忙不迭地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边拿边说:“如意,你身子现在怎么样了,家里还有吃的吗?这次走得急,也没有来得及跟你们说——”


       妈妈也似乎对她的到来不怎么感兴趣,在我说话前,先是冷冷地问了她一句:“你到哪里去了?”


       “舜龙不是考到北京去念书了吗?他喊他的同学来接我们到北京去耍。本来走时是要来给你们说一声的,车票时间紧,没法耽搁,就先走了。”


       妈妈冷笑一声,酸酸地说:“哼,还是自己的妈和老汉亲。我们这些又算个啥子!”


       “唉,妈,你莫要这样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舜龙永远都是你的亲孙子噻!”她拿出一套婴儿穿的小衣服,走到我面前说,“看看,这是我在北京买的,是舜龙亲自挑选的,送给他的小弟娃,喜不喜欢?”


       我本来一看见她鼻子就酸酸的,一直强忍着眼泪没流下来,面色冷冷地说:“还知道这世上有我们嗦!”


       “我到底做错了啥子,你们都拿这个脸色对我!”


       姐姐满腔的热情被我和妈妈用两盆冷水浇得湿漉漉的,她恼怒地将衣服甩在桌子上,坐在那儿气哼哼地说,“我活了四十几岁了,从来就没有出过门,到外头去好好看一看,耍一耍。现在吃苦受累把儿子供出来了,难道不该享享清闲吗?这才走了几天呀,你们就这样对我,让我一张热脸贴到你们的冷屁股上,这究竟是为了啥子嘛?!”


       “几天,你说这有几天了?你都一个多月没来了!妈妈这些天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你晓不晓得?!我拖着个娃儿,大起个肚子,都难成啥子样儿了,你晓不晓得?呜呜……”


       这些日子里所遇到的苦闷、悲伤与屈辱,使我一下子泪如泉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女儿诗月一见我哭,也跟着哭起来。


       这一幕着实把姐姐吓坏了,她赶紧接过我手中的帕子,说:“妹崽儿妹崽儿,我的好妹崽儿,你莫哭,你莫哭,出了啥子事,你慢慢说清楚。”

    

       又问妈妈,“妈,你病了么,啥子病,要不要紧,看了医生没得?”


       “我倒是想看,钱哩?到哪里去找!你是出去耍高兴了,可是苦了我的如意啊。”妈妈说着说着也哽咽起来。


       妈妈说:“如意都已经找医生来给我看好了,若是等你来,就晚了。这次若不是如意呀,你回来可能就只有看我的尸体了。唉——”


       听了我和妈妈的责备,姐姐的伶牙俐齿也仿佛变钝了,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说:“如意,姐姐给你赔礼行不行,姐姐晓得你辛苦了,你给妈看病的钱我来出要不要得?”


       “不用了,妈妈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说这些有啥子用?”我依然抽泣着。


       “你不是没有钱吗?啷个请来医生的呀?”


       “那还不是先欠着的吗?”妈妈抢先说道,“你晓得如意现在难,没得一分钱,走的时候为啥不给我们先留点钱啊?”


       “唉——是,是我当时高兴忙了,想的是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哪晓得坐车到成都就是四五天,在成都耍了十几天,等舜龙办好毕业手续才到的北京,在北京又耍了五六天,才坐车回来的。车不好坐,时间也差不多都花在路上了。”姐姐说,“我今天刚好带了一些钱,欠了医生多少钱,我去还给他。”


       我不知该怎么说,便没有吱声。姐姐又问了一遍。


       妈妈说,如意,你就给你姐姐说嘛,让你姐姐去还钱。


       我说,不用了,那个医生说不要钱。


       妈妈和姐姐几乎异口同声道:为啥子?


       那个医生是个好医生,看我们可怜,不要钱。


       我就这样搪塞了她们,姐姐不再说话了,妈妈说,不管啷个说,我们都应该感谢一下郝医生才对。吉祥,你今天来都来了,就到村头小卖部去称点点心和酒,给郝医生送去。


       姐姐答应着就往外走,我赶紧出去拦住她。


       “姐,你莫去,莫去花那个冤枉钱!”


       “这哪是冤枉钱呢?那个医生治好了妈妈的病,又不收钱,我们感谢一下他是应该的噻。”


       “姐,你就听我的嘛,莫要去花那个冤枉钱,那个医生不是个好人……”


       “你说啥子?”


       “我是说——我是说,那个医生不是好认感谢的人!”


       “那我还是一定要去谢一下。这次不谢,下次再找人家看病,哪还有脸面呢?”


       “没得事,我们都说好了,他不要我们的钱,不要我们感谢,只是要一直负责把妈妈的病看好。”


       “如意,他为啥子对你这样照顾呢?”


       “他……他可能是看我们一家太可怜了吧。”说完这句话,我将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提高了些,“姐,有那个钱还不如给妈妈买些好吃的呢。”


       姐姐说:“这倒也是。你看我差点忘了给你说个大好事。现在合作食堂急需人手,原来我就给镇长说让你来干,这次到舜龙那去又把这个事情耽搁了。昨天我一回家,镇长就问我找人干活的事,我就给他说了你。你看怎么样,愿不愿意去?”


       我当然愿意。


       可是妈妈却摇头。“不行不行,她现在有孕在身,哪里能干啥子活哟。”


       我说,没得事,我们和姐姐在一起,她会照顾我们的。这个鬼地方,我硬是再也不想待了。


       姐姐说,就是嘛,我早就说让你们到镇上去,和我们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早听我的也不会像今天这么为难噻!


       妈妈叹息道:“唉,吉祥呀,你是没得啥,世德呢?他能愿意吗?要是我们搬过去,他不是又成了我们家的上门女婿?再说,我们这一去,又多了几张嘴,你们两个又要多劳累。唉!”


       “那有啥子,这样如意就松活(四川方言,意即轻松)多了噻。”姐姐说,“妈,你就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我保证世德是没得啥子的。昨天我们两个就在商量,如意若是愿意到合作食堂干活,妈妈和诗月也必须要一起来。现在我们的房子虽说是小一点,挤一挤还是能住下,反正舜龙又不在家。”


       家里一些要紧的东西,必需的用品用具等,看上去没什么,两架牛车足足拉了一整天,五个来回。


       走的时候,我将舜龙送给我的《宋词集》和《红楼梦》两本书用花布帕子包了又包,拿在手上。这是我今生的至爱,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


       至于我们这座破旧的宅院,姐姐和我前往队长家,托队长也就是竹香的堂哥照看,并给桂兰婶子、梅花嫂子打了招呼,平素她们都挺照顾我的,现在也是一口就答应要帮我好好看着房子。


       我在镇上的合作食堂里做的是些杂活儿,不管什么活儿,只要一时忙不过来的,我都得去做,有时是炒菜掌勺,有时是担水劈柴,总之,到田里、地里劳动的人收工回来,就要按时按点吃饭,稍稍晚一点,他们就大呼小叫地喊、闹,让你烦不胜烦,火就从心门里直往外冒,但你还得把这扇门拼命关紧,不让一丝火苗蹿出来,要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与耐心面对吃饭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食堂里干,忙是忙,累是累,最大的好处是饿不着肚皮。自从幺舅的如意招待所改为合作食堂归公家管了以后,幺舅就带着幺舅妈正式回归了田园。本来说是要给他们加上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进行整治的,但由于他们的儿子是八路军、解放军和志愿军,是为新中国的建立做出了很大贡献的革命军人,政府就没有追究,只收回了他们在镇上的房产,也就是如意招待所,让他们回乡务农了。现在,食堂的工作由镇长亲自抓,但平时做饭时,我和姐姐总能瞅住机会捞点米、面之类的食物,往兜里或袖子里一藏,谁都发现不了。


       也许这样获取食物有些不仁不义,亦有偷盗之嫌,但为了一家老小的几张嘴,我们便不得已而为之。姐姐每抓一把米或面,或是别的什么食物,总会双手合十,口中念几声“阿弥陀佛”。


       九月份是庄稼成熟的季节,我腹中的小生命也将要发育成熟。然而随着产期的临近,我却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全有去煤矿算起来已有大半年了,可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据说顺儿与他在一处干活,可连顺儿也是音信全无。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想起来就寝食难安的事情。


       而姐姐总是说:“行了,你就莫要自寻烦恼了,全有那里是绝对不会有事的。镇子里头有好多人都在煤矿山上干活,怕啥子嘛。有的人不是也回来过吗,都说矿上的人好好的,全有也好好的,啥子事也没有。他们那一个煤矿要供七八个县烧煤,肯定是忙得很噻。让他安安心心在那里干也对,到时候,你就等着他给你拿钱回来就是了。”


       “可是,娃儿看着就要生了,他这个当老汉的却不在,你让我如何安心嘛?”我急得连哭带说又跺脚。


       “不在就不在,不在这个娃儿还不是要生。妈妈当初生你的时候,我们的老汉还不是不在?你莫要太娇气了,再说我们都在你跟前,没得事。”


       “可是家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我哪能不急嘛?”


       “不行的话,只有看你姐夫哪天有空,亲自到煤矿山上去把全有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