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有人敲门,出去开门一看,是郝医生。他兴奋地说:“我回去考虑了很长时间,翻看了一些医书。按我的分析认为,你妈妈头痛的原因,可能是她长期睡在床上,大脑血管中的血液不能畅快地流通,在头部形成积血,影响了脑神经,所以就经常痛。”


       我似懂非懂,忙问:“那是不是说,她头里面没有长东西?像这样的话,有没有办法治呢?”


       “没有找到病因我是不敢治的,现在找到病因了,治起来就很简单了,用中医的针灸法就可以治好。”


       “那就有劳郝医生赶快给我妈妈治吧。只要治好我妈妈的病,你让我做啥子都行。”


       “我认为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你看,我把针都带来了。先给你妈妈扎上七天看看情况。”


       我们进屋去给妈妈一说,妈妈也十分高兴。于是郝医生便开始为她扎针。 


       只见他拿出一包细细的、长约半尺的银针,一根一根往妈妈的头上扎。那针很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针尖部位,找准穴位,慢慢地往下旋转,看似慢,却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将针扎进了妈妈的头皮。


       我看得感到一阵揪心,问妈妈:“痛不痛?”


       “不痛。”


       过了十几分钟的时间,针就全部扎完了。又过了十几分钟,郝医生问妈妈感觉怎么样,妈妈说还可以。于是他又把针一根一根地旋转出来。


       就这样,郝医生接连给妈妈扎了三天针。第四天的时候,妈妈对我说,现在头不疼了,可以不扎了,让我去跟郝医生说一下,这样也可以少花些钱。


       当我背着女儿去找郝医生的时候,他瞪着眼,显得很不理解。


       “你们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马上就要成功了呀。你知不知道,像你妈妈这样的病,至少要扎够七天才能基本好转过来。如果凭感觉就认为自己的病好了的话,谁都可以给自己看病了,还要医生做啥子?你们不懂得病理和医学,也不能拿亲人的命开玩笑噻。”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一边也希望能将妈妈的病彻底治好,一边又实在拿不出钱来。


       “你是不是在考虑钱的问题?你莫担心,只要你……”


       郝医生的语调突然间变得很怪,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只听他又接着说:“只要你肯跟我……那个——嗯?钱的事嘛……”


       他起身走向门边,将门扣扣住,然后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并不是怕他会怎么样。他是个好医生,甚至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压根没有想他会对我怎样。只是在心里面静静地等待,看他下一步将要说什么,做什么。


       这个被全大队社员们公认的好医生,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跟前来,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并伸手过来抓我的手!


       “你做啥子!郝医生?!”我似乎看到了意料中的事,却仍然难免有些惊慌失措。


       “我,我不想做啥子。我只想……只想摸摸你的手。”


       此时,我心中对他的一分敬意和十分的憎意开始打斗起来,我本能地躲闪着,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


       女儿在我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你这个女人真是!我又不会吃你,我只是想摸一下你的手,和你挨一挨,挨一挨,你……你莫要跑噻!”


       “你,你莫要这样,你走开!”我腾出一只手,用力推开他。


       女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郝医生松开手,神色慌张地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随即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我说:“我一直是很尊敬你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然后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出来后,女儿不哭了,却哽咽着叫我:“妈、妈……”她的小脸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我为她抹去泪水,不由得抱紧了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家里跑。


       而我的泪水,却一颗接一颗滚出眼眶,摔在地上,无声地溅开。


       这些天来,我一直很想姐姐。她很久都没来我家了。在平时,要么是她来,要么是托队上赶集的人捎话,否则我们是无法联系的。自从全有去了煤矿之后,我拖着孩子和病残的老人是根本出不去的,最多也只能是在大队范围内活动。一个月前,还是我托队上赶集的人给她捎话,她才匆匆地来家里拿了一些风干的野兔肉和山鸡肉,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了。妈妈现在病了,她亦是一无所知。我几乎天天都抱着诗月在院门口张望,希望能看见姐姐风风火火赶来的身影。几乎天天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下次姐姐再来,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她,我们不在这儿住了,不管她把我们安顿到哪里都行,反正我们坚决不在这里住了!


       可一件事你越是放在心上,就越不会轻易实现,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如今,我是已经饱受等待的煎熬了,从一生下来就在等待,等待一个又一个好的结果,可是偏偏没有一个结果是如意的。难道这些都是天意么?


       最无奈的是,妈妈的头痛愈加厉害了,而她只字不提让我找医生,哪怕是呻吟一下。痛起来的时候,她就抡起拳头拼命捶打自己的额头,或是将头往床帮上撞。


       看着她用如此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痛苦,我心如刀绞。如果不能找医生来为她治病,我算什么?是她的女儿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刽子手?不,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遭受病痛的折磨。那么,去找谁来为妈妈治病呢?除了郝医生,在大队范围内,我又能找到谁呢?可是,我坚决不能再去找郝医生,不能再去找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在这种异常艰难的选择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那天早晨,我做好早饭,把饭端进屋去时,见妈妈不知何时已掉在了床下,她用两只胳膊努力支撑起半瘫的身体,将头不停地往地上碰。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饭盆,跑过去。


       “妈,妈,你啷个了?!”


       妈妈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说:“我喊你老半天了,你都不答应!……”


       一股浓浓的屎尿味儿冲进鼻腔。


       我顿时明白了,并以最快的速度为妈妈清洗了身体,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裤,拼尽全力将她弄到床上。


       妈妈说,如意啊,我的好女儿,这辈子妈妈不该生你啊,生了你又让你遭罪,妈妈亏欠你的太多了……


       我说,妈妈,你说啥子嘛?我是你的女儿,我为你做啥子都是应该的,莫说欠不欠的话。


       然而,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就要哭。我赶紧跑出门外,立在墙边,任由那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老天爷呀,你发发慈悲,让姐姐回来吧,让全有回来吧,让舜龙回来吧,如果能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也不至于让我一个人这么作难吧。老天爷,你莫逼我,千万莫逼我啊。


       我想了一整天,决定再去找郝医生来为妈妈看病。


       吃过晚饭,我把女儿哄睡着后,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到妈妈的床前对她说:“妈妈,我去找郝医生来给你扎针。”


       当我再次踏进那间晦暗狭小的卫生室时,郝医生像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简短地说明了来意,他仍是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把自己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想要啥子,只要你能保证把我妈妈的病彻彻底底地医好,我就给你……”


       郝医生搓着手道:“你……你……你这个女子真让我佩服哦!你——既然你都已经想通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其实我也不想……不想侵犯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觉得你身上有一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贵气和硬气,和队上其他的女娃儿都不所不同。可是我们做医生的,也是人噻,也要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噻!你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图个啥子!你理解一下哈……”


       我板着面孔打断他:“废话少说,你就说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我当然愿意!”他立时头点得像啄米鸡,“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的哟……你说在哪里,啥时候?”


       “今天晚上,就在我家里。”我拿出一副豁出命的表情,恶狠狠地说,“我要你起誓,起毒誓!你必须要保证把我妈妈的病医好!不然的话,我就去队长那里告你强奸!”


       “一定、一定,当然、当然。”


       到家之后,他闷声不响地为妈妈扎针。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但又不得不坐在那里守着妈妈。


       针扎完之后,我问妈妈感觉怎样了,妈妈说头不大疼了。


       郝医生收拾好药箱,对妈妈说:“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明天再来给你扎。”


       妈妈赶紧让我送送,我走出房门,实际是走向了自己的房间。郝医生跟着我走进屋,他是要向我索要他为妈妈治病的报酬。


       熟睡中的女儿很乖,模样非常漂亮,别人说她像全有,全有却说她睡觉的样子很像我。我轻轻地将她往里边挪了挪,她嘴巴动了动,继而将小身子侧向了墙壁。


       郝医生放下他的药箱,开始解衣服上的纽扣。


       他边解边说,这可是你自己开口说的哟,我没有强迫你,到时候你可不能……


       “伪君子!你这条披着羊皮的狼!”我狠狠地骂道,“你一天到晚不就是在打这样的主意吗?害怕了嗦,现在走还来得及!别忘了你自己发过的毒誓!”


       “我最守信用了,我哪能忘呢?”


       “那你再说一遍。”


       “保证治好这个女子——你叫啥子名字?”


       “老子叫何如意,你要好好地记到!”我恶狠狠道。


       “哦——保证治好何如意妈妈的头痛病,而且不要一分钱,如果做不到,要遭天打雷劈,死了都无人收尸。”


       郝医生将他在出卫生所前向我发的毒誓又说了一遍,之后说:“可是我也说过我不是傻儿(四川方言,意即傻子)。我专门学医是为了啥子?就是为了给人医病!给人医病是为了啥子?就是为了挣钱,为了生活!因为我也是个人噻!可是你们这些穷鬼,又要想老子医病,又要想不给钱,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突然恶心得想要吐。


       “可是你——”我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几个队上女人的面孔。平时我就是从她们的嘴里知道郝医生看病不收钱,是个“好医生”的信息。如今连郝医生自己都说他不白白给人看病的,那些女人又凭啥要替他搽粉、遮羞呢?


       “那些女人,你是不是也这样逼她们跟你睡觉?”


       他得意地笑着:“这也怪不得我噻,她们要看病,又没有钱,就像你一样,总要拿出点东西来报答嘛。况且,她们也有这方面的需要……”


       “闭嘴,畜生!”我彻底看清了他的嘴脸,怒斥道:“你为啥子不结婚,要这样来迫害良家妇女?!”


       “哎哟,结婚有啥子意思嘛,现在新社会,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能守着一个女人,我才不去干那样的蠢事哩!你说我在迫害良家妇女?不是的,我是在救她们,她们的男人都不行……”他已经不容我说话,解开了我的衣扣。


       他那细白光滑的手,在我胸前轻轻游移,显然是熟谙此道的老手。我突然间觉得胸中有一团闷气,堵得心里发慌。


       “我要去告你!”


       我瞬间想起应该向众人揭发他伪善的面孔,鼓起勇气说道。


       听了我的话,他冷冷地哼笑了两声说:“你真是想得太天真了,难道我会怕你去告嗦!你要告嘛,也要想好是凭啥子去告,凭哪一点去告,哪一个又肯听你告,对不对?一来,现在是在你家里,别人都晓得你屋里头有个瘫子妈,是你喊我来医病的。二来,你的男人不在家已有很多时日,要告也是我告你不守妇道,引诱我,以此敲诈我的钱财,你信不信?再说,现在搞生产都搞不及,谁还会来管你这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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