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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桥附近有一个大杂院,一点儿也不起眼,和千千万万的大杂院没什么两样儿。这里的人很普通,就是那些吃饱了就不饿,天黑了就想睡觉的老百姓。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一点儿不新鲜,说起来都有点儿絮叨,可是我爱说,因为这故事是真实的,有一种活着的滋味。人活着要是没体会过这样的滋味儿,死了都冤! 

  讲他们的故事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这些街坊们。 

  院子门口的胡同是南北走向,院子在东边,门口朝西开。正屋北房住着老两口子,老头姓金,大伙儿都管他叫“二大爷”,七十多岁,膀大腰圆,据说过去在天桥的跤场里撂过跤。二大爷是旗人,别人都说二大爷过去是皇族,姓爱新觉罗,显赫的身世当然是令人羡慕,可二大爷最不爱听的是这句话。 

  皇上都骑马我敢骑(旗)人?”二大爷说。 

  二大妈和二大爷比起来正好相反,清瘦矮小,虽然老了,从眉清目秀的样子看,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媳妇儿。 

  二大爷老两口子没有孩子,二大妈一生气就老说:“谁缺了德了呢?怎么到了儿我落了个绝户?” 

  二大爷也会说:“天下的老母鸡不是都会下蛋。” 

  老两口子没孩子,全院的事都帮忙,加上住在北房,北房为正,又是那么大岁数,这间屋子俨然就是这个院子里的最高指挥部,全院的街坊都仰着头看着这老两口儿。 

  西房两间住着两家街坊,一个姓董是个中医大夫,四十多岁是个光棍儿,挨着他住的是一对年轻小两口儿,男的叫柱子是个开出租的,女的叫英子是个超市里的售货员,两人有个孩子叫大熊,二大爷最喜欢,大熊整天除了上托儿所就长在二大爷的屋里。 

  东房也是两家,一家街坊是个女人,也是四十多岁,院子里的人都叫她关姐,丈夫死了几年也没再嫁人,有个儿子二十多岁叫二宝,没结婚也没工作,听二大爷的口气说,这孩子不学好。 

  另外一家自己买了房子,把房子租了出去,房子不断地更换主人,最近住的这个人叫全院子的人都感觉神秘,租房子的是个姑娘,外地人,没人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白天躲在屋里不出门,晚上才出去。院子晚上要插门,等门的事是二大爷干了一辈子的差事。姑娘常常是半夜回家,二大妈特别地不乐意。 

  “你成看门儿的了,叫我说这门以后就别插了,凭什么老给她等门?那丫头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二大妈撅着嘴说。 

  “我等门是为了防贼,不插门丢了东西怎么办?”二大爷说。 

  “这院子住的都是穷人,有什么可偷的?”二大妈说。 

  “不值钱也别丢了,偷了你的裤子你光着眼子上街?”二大爷说。 

  “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昼伏夜出的怎么跟耗子似地?”二大妈说。 

  “甭管人家,一块儿住的街坊,图的是和气。”二大爷说。 

  “二大妈,大熊昨天晚上有点不合适(有病 )去不了托儿所了,我们那又请不了假,您给我看一天得了。”早晨英子抱着儿子大熊站在二大爷门口说。 

  “把他给我抱进来,你走你的!”二大妈迎出门抱过孩子说。 

  “这小子又是耍赖不乐意上托儿所对不对?”看着满脸精神的大熊二大爷说。 

  大熊五岁,还不到上学的时候,进了屋爬到床上说:“不对,爷爷,我真的发烧了。” 

  英子走了,大熊吵着说:“奶奶,我想吃糖葫芦儿。” 

  “这是他妈有病吗?糖葫芦退烧是怎么着?”二大爷乐着说。 

  “甭废话,赶紧给我孙子买去!”二大妈拿着热毛巾给大熊擦着脸说。 

  二大爷坐在靠窗户的八仙桌子上喝着茶,透过窗户院子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听了二大妈的话站起来说:“你就惯着他吧,我瞧明儿上学怎么办?” 

  “你倒是去不去吧?”二大妈听了说。 

  “去,我去不得了吗?也不是谁是谁的孙子。”二大爷说着走出了门。 

  二大爷出了门,关姐正好买菜回来,看见二大爷说:“我买了点儿芹菜挺好的,您留几根儿吧?” 

  二大爷说:“问你大妈去,我不管这个事,我得给大熊买糖葫芦儿去。” 

  二大爷出了院子,关姐进了屋。 

  “二大妈,这芹菜多新鲜,您留几根儿吧?”关姐说。 

  “我这儿摘韭菜呢,中午烙点儿馅儿盒子吃。”二大妈说。 

  两人正说着话,东屋那个昼伏夜出的姑娘走了出来。姑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T恤衫,白色的短裤,脚下一双拖鞋,脚趾甲染成了红色分外地显眼。她手里端着一个盆,里面是红彤彤的草莓。姑娘蹲在水管子跟前,一边洗草莓一边用手撩着挡在眼前松乱的长发。 

  “瞧见没有,今儿怎么出门儿了?”关姐看着门外的姑娘说。 

  二大妈也跟着看了一眼说:“昨儿晚上又是半夜,她老出去干什么去呢?”二大妈说。 

  “我琢磨着没干好事儿,院子里出了这么个街坊可真够烦人的。”关姐说。 

  大熊也看见了姑娘说:“奶奶我想吃草莓。” 

  “草莓晚上给你吃,这会儿等着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儿去了。”二大妈说。 

  关姐提着菜回到自己的屋,大熊跑出了门来到姑娘跟前,二大妈光顾了择韭菜没注意。 

  姑娘洗着草莓,抬头看见站在眼前的大熊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你吃吗?” 

  大熊看了看草莓又看了看二大爷家的门口没说话。 

  “给你,吃吧。”姑娘拿出几个草莓放在大熊的手心儿里说。 

  “大熊,回家去,别给阿姨捣乱。”二大妈走出门来拉着大熊说。 

  “奶奶,我没要是她给我的。”大熊说。 

  “谢谢阿姨吧。”二大妈说完拉着大熊进了屋。 

  二大爷买回了糖葫芦儿,进屋递给大熊说:“少爷,糖葫芦儿给您买回来了。” 

  大熊接过糖葫芦儿笑着学着二大爷的口气:“少爷——嘿嘿!” 

  “净等着你赶紧回来看会儿他,我好腾出手儿来烙盒子呢。”二大妈说。 

  二大爷喝着茶看着大熊,二大妈在门口的厨房里烙盒子,柱子跑了进来。 

  “烙盒子,好啊,我最爱吃这口儿了,我在德胜门就闻见了。”柱子进了屋说。 

  “你干这行都委屈,你应该到公安局办案去。”二大爷说。 

  “嘿!二大爷,我不就是蹭您俩盒子吃吗,瞧把您冤的。”柱子说。 

  “你怎么滚回来了?”二大爷问柱子。 

  “大熊不是不合适吗?中午我回来瞧一眼。”柱子说。 

  “谁不合适?我不合适是真的,跑了半天给他买糖葫芦儿去了。”二大爷说。 

  正说着英子也进了门:“我都闻见盒子的味儿了,真香!”英子说。 

  “又来一个鼻子好使的。”二大爷说。 

  二大妈端过一盘盒子放在桌子上,英子拿了碗筷醋瓶子,柱子坐在桌子跟前开吃。 

  “妈,瞧我这大糖葫芦儿多大?还有草莓。”大熊说。 

  “好,爷爷给买的?”英子说。 

  “糖葫芦儿是爷爷买的,草莓是阿姨给的。”大熊说。 

  “哪来那么个阿姨呀?”英子问。 

  “东屋那个丫头在水管子跟前洗草莓,这孩子馋嘴就跑人家跟前儿去了,人家就给了他这么几个。”二大妈说。 

  英子听了疑惑地说:“这女的鬼鬼祟祟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小姐,我在后海咖啡街上碰见过她。”柱子吞了一口盒子说。 

  “小姐?还太太呢,小姐是干嘛的?”二大妈问。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八成儿你也没少去。”英子警惕地看着柱子。 

  “我当然没少去,我得在那拉活儿。”柱子说。 

  “我可告诉你,你要让我知道你上那个地方,别怨我跟你翻脸!”英子说。 

  二大妈始终就没听明白“小姐”的意思,看见英子跟柱子这样说就说:“拉活儿你不让去,你吃什么?” 

  “您不知道,到那地方去的人没好人。”英子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二大妈还是不明白地问。 

  “你打听那么多干嘛? 你们俩赶紧吃了饭走人。”二大爷瞪了二大妈一眼说。 

  “二大爷,听说咱们这要拆迁了。”柱子说。 

  “拆了有什么好儿?天桥就剩下这点破房子了,要是再拆了,往后北京城就没有这个景儿了。”二大爷说。 

  “拆了咱们住楼房多好,又干净又体面。二大爷,要是真拆了,我们就买一套三居室,您跟着我们过得了。”英子说。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知足。”二大爷说。 

  街坊跟夫妻和朋友不一样,因为他不能选择,街坊不但不能选择,还不能离开。街坊虽然不是一家子,可他们有的时候要比亲人待的时间长,比朋友离得近,比亲人和朋友还要熟悉。无论你是讨厌他还是喜欢他,你都躲不开他。人是在相处中产生感情的,亲人只不过是多了一层血缘,夫妻则是多了一层责任。俗话说,揭底儿最怕老乡,有事瞒不了街坊。 

  这个院子里最数董大夫省事,他一个人从来也不做饭,不是在单位就是在外边吃了回来,二大妈每到董大夫快回来的时候都要坐一壶开水,董大夫回来的时候,二大妈会说:“董大夫,把暖壶拿过来我给你串上,水开了。”无冬历夏从来不间断。 

  董大夫言语不多,不爱交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到了年近五十没有成家。在这院子里,他也很少跟别人来往说话,只有二大爷家是个例外。他不会跟二大妈客气,有时甚至会到这来坐坐。 

  “二大爷,最近血压怎么样?”董大夫拿着空暖壶走进门问。 

  “还成,我吃着降压药呢。”二大爷说。 

  “您吃一片降压药喝二两白酒,那药就是白吃。”董大夫看着桌子上的酒盅说。 

  “这么多年就是好这口酒抽这口烟我也改不了啦?”二大爷说。 

  “这死老头子谁也说不了他,电视里都说过了,喝酒对血压高最有害处。”二大妈说。 

  “别听电视的,照他们那样说的活着?这不让吃那不让喝,那人活着还有什么劲?过去也没这么多规矩,人活得不也是挺好的。”二大爷说。 

  “过去是不知道,中医管这个叫‘虚症’不是没有是不这么叫。”董大夫说。 

  二大妈给董大夫灌好了暖壶,董大夫正要往外走,东屋关姐那传来了关姐连哭带闹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董大夫听了问。 

  “准是二宝又招他妈生气呢。”二大妈说。 

  董大夫是个不好热闹的人,听了转身出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关姐的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二大妈坐不住了说:“老头子,你倒是上那瞅瞅去,到底因为什么呀?”  

  “小兔崽子不争气的玩意儿。”二大爷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英子下班已经领走了大熊,屋里就剩下了二大妈一个人。 

  二大爷走到关姐的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只有关姐的哭闹声并没有二宝的声音。 

  “二宝妈,怎么了这是?”二大爷站在门口问。 

  关姐开了门,二大爷走了进去,二宝坐在桌子跟前背对着母亲戴着耳机看着电脑,关姐满脸的眼泪哭着。 

  “因为什么呀?”二大爷看着关姐说。 

  “我这做好了饭等着他,这么晚回来喝得满嘴酒气,我一问他,他还拿话掖我。他那死鬼爸爸撒手走了,把这么个畜类儿子扔给我,我寡妇失业的容易吗?我在外边累了一天,到家还得受他的气?”关姐越说越伤心,索性大哭起来。 

  “你上我那屋去,你二大妈在家呢,我问问他。”二大爷说。 

  关姐擦着眼泪走了,二大爷坐在椅子上。 

  “二宝,你妈说的是真的吗?你在哪跟谁喝的酒?”二大爷问。 

  说老实话,二宝从小在这院子里长大,对二大爷是畏惧几分的。平日里不敢直接面对。 

  “跟我一朋友。”二宝声音不大,头也不敢回。 

  “你二十大几的人了,蹦子儿不挣还六呀九(酒)的,我像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都扛着家了。”二大爷说。 

  “我也不不乐意在家呆着,找不着工作我怎么办?”二宝说。 

  “你把那玩意儿摘下来,好好听我说话!”二大爷说。 

  二宝无奈摘下了耳机,但是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不敢回过头来看二大爷。 

  二大爷也看出来,二宝虽然不敢犟嘴,但是态度还是消极抵抗,虽然是看着他长大的,不过到底就是个街坊,说深了浅了都不是,想起这孩子没了父亲心里也是一阵可怜。 

  “就是这一回,下次再让我知道你跟你妈怄气我可不饶你。你都这么大了,你爸爸没了你妈拉扯你容易吗?这个岁数了还在服装厂给人家蹬缝纫机,你坐在家里白吃白喝也咽得下去?这么大个北京城,人家外地来的人平地扣饼都能混饱了肚子,你怎么就能坐家里呆着?”二大爷继续说。 

  二宝不再说什么,二大爷知道,再说也没什么用站起来说:“你不是坏孩子,我瞧着你长大的我知道,就是这浑身的懒筋伸不开。回头我找找街道的余大妈给你找个差事,不许你不去!” 

  “爷爷,我也想干点儿什么,可做买卖我没本钱。”二宝转过身来说。 

  “你想做什么买卖?”二大爷问。 

  “我想开个‘水果捞’。”二宝说。 

  二大爷听了有点晕问:“什么叫水果捞?” 

  “就是把水果和冰激凌;点心放一块,做出各式各样的冰点来,卖得可火呢。”二宝说。 

  “水果和冰激凌点心掺和一块儿吃,那还不闹肚子?”二大爷说。 

  您知道什么呀,这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年轻的都爱吃。”二宝说。 

  “这个我不懂,能赚钱混饱肚子不?”二大爷说。 

  “当然能了,我想在商场楼上的小吃城租个排挡。买水果捞外带酒水。”二宝说。 

  “你跟你妈说了吗?” 

  “我妈不乐意,说她拿不出钱来。”二宝说。 

  “得多少钱呢?” 

  “一年摊位钱是六万,加上进货等等十万块钱能开张。”二宝说。 

  我三块大洋娶的媳妇,你开店就要十万块?”二大爷说。 

  “您那都是什么时候了?您跟我妈商量商量,她给我拿点儿,我再去借点儿。”二宝说。 

  “疖(借)比疮痒痒,你等着我问问她,你也别满处借去,你要是正经干你妈拿多少以外,剩下的我给你拿。”二大爷说。 

  “爷爷,您真借我钱?”二宝听了高兴起来。 

  “你得干正经的,你要是把我跟你妈拿的钱打了水漂儿,我把你脑袋拧下来!”二大爷说。 

  “您放心,我要是开了这个买卖,一准儿的赚钱,您看我是算你的股份还是给您利息呢?”二宝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自个儿把自个儿混整齐了就成。”二大爷说。 

  二大爷走到门口又嘱咐二宝:“等你妈回来给她认个错,让她消消气儿。” 

  从关姐的屋里出来,抬头就看见了东屋的姑娘穿戴整齐地往院子外边走,姑娘回头看见二大爷说:“大爷,你今天别给我等门了,我今天不回来了。” 

  二大爷本想问她一宿不回了干嘛,转念一想必定是个新街坊,问得太多讨厌,点头答应了回到自己的屋里。 

  二大爷回到屋里关姐还在掉眼泪,二大妈在一边劝着:“得啦,跟他怄气有完吗?嚷嚷两声儿就算了。” 

  “您说,我一个人熬着这孩子,他这么不争气我得什么时候熬出头儿呢?”关姐说。 

  “行了,别难受了,他也这么大了不吃奶了,不是你拉过来照着屁股给两巴掌的时候了。”二大爷说。 

  二大爷又把刚才跟二宝说的话跟关姐学了一遍,关姐听了说:“这孩子没星星的秤,他跟我说过,我没敢答应他。这要是把钱打了水漂儿后悔都晚了。再说了,他爸爸连病带死的,我手里也没剩下什么钱哪?”关姐说。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们也信他一回,万一要成了呢?你能拿多少?剩下的我给你添上。”二大爷说。 

  “您那点退休金,二大妈又没工作,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关姐听了不忍地说。 

  “我跟你二大妈还有俩棺材本儿,先拿着用,我们先用不着呢”二大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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