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诗月,无力地靠着桌子坐下来。一时之间,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竟不知身在何处。以至于妈妈之后的一连串问话问了些什么,都根本没有听清,只是“嗯嗯啊啊”机械地应着。


       我的心中,一直在纠结着两个问题:全有和秀清,他们两个人怎么好上的?我,被蒙在鼓里有多长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全有和秀清一前一后地走进屋来。


       “咦,人都走了么?”秀清问我。


       “都走了。”我极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客人走了也不帮我送一送?”


       “喏,你们家的全有不是喝醉了吗,走路偏偏倒倒的,我怕他有啥子事,就跟出去看看。”秀清大大方方地说道。


       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暧昧的色彩,我在心里骂着自己:啷个要把别人想成那样?


       我说,秀清就是秀清,生就了一副热心肠。我想不到的事,你都想到了,谢谢你帮我照看他。


       没得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秀清又坐下来,很随意地拿起筷子夹菜吃。


       全有倒了一碗茶,问秀清,你喝……喝茶不?


       秀清说,不喝。
 
       我默不做声地斜看了全有一眼,心中却流着泪和血。看来他的确是喜欢上秀清了,竟然能对我和女儿不闻不问。可是,此刻的我,因为还有妈妈在,因为还要给他们两个人脸面,不得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把自己原本宽容、温柔的角色演下去。


       “菜都凉了,全有,你把菜拿去热一下子嘛,莫让秀清吃坏了肚子。”我说。


       全有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我说的话,或者根本就没听。


       秀清说,不用了,我已经饱了,再吃两口,马上就走。


       她走后,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全有,他依是低着头喝水。我决定点破这件事。


       “全有!”我叫道。虽然声音不高,但自认为很有力度。


       “干……啥子?”他将头转过来,对着我。


       可是就这么一转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脸,这张脸让我想起了他曾经在土匪面前舍命保护我的一幕,想起了他为这个家辛勤劳作的一幕,心便又在瞬间软了下来。


       “去把这些碗洗了吧。”我故意拍打着诗月入睡,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楚。


       他没说话,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然后端到厨房去洗了。


       也许,他跟秀清没什么,是我多心了吧。可是他们两个人的表现,如此默契,比夫妻还像夫妻。我闭上眼,一股莫名的妒意散发着浓浓的酸味儿从心底飘上来,我整个人开始慌乱不安起来。我想到了竹香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她可能知道些什么,还是去找她问清楚再说吧。


       “他们两个,好像从去年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吧。”竹香说。


       我们俩坐在湾下那片竹林深处的一块大青石上,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环境极其清幽,少有人扰,说话也方便。


       “去年这个时候?我咋不晓得?”我问。


       “唉,这种事情哪能让你晓得呀?”竹香叹口气说,“本来我也是不想说的,但是如意,我们两个耍得这样好,不给你说又觉得对你来说不公平。秀清那个人,太不自爱了,天天都在想嫁男人的事。”


       我说,“你也莫要这样说噻。”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就一点也看不惯!那时候你在和姚全有耍(四川方言,即谈恋爱)的时候她就给我说,如意那个男娃儿(即男朋友)长得真是好,家境也不错,如果如意不愿意的话,我(指秀清自己)就要托人去说,跟全有两个耍。”


       “啊,还有这样的事?!”我吃惊地看着竹香。


       “是她明明白白告诉我的噻!当时我就说了她一顿。她还不高兴,好久都不理我,你看现在她跟我是不是不像以前那样好了?”竹香接着道,“不管哪样,该说的我就要说。你天天窝在家里头带娃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能不知道吧,每次到镇上赶集,她都是和全有一起去一起回,还对别人说是他们两个在路上碰到的,哪有那么巧,回回都碰到?还有一次,我看到全有喝得醉醺醺的,把她抱到怀里头亲……唉呀,幸好路上就我一个人,当时都把我方(尴尬、难堪的意思)得不得了,赶忙低头绕道走开了,他们两个都没有发现。”


       “你莫说了!”我闭上眼,双手捂住耳朵。脑袋里有无数的苍蝇轰然飞起,把我的头团团围住,仿佛不叮咬出血来誓不罢休。


       “后来我问她为啥子要这样,她说,全有好可怜,如意也不理他,不关心他。她看他天天到杂货店里去买酒,很心痛,所以她就要去关心他。”


       “我不理他,我不关心他。她可怜他,她关心他……说得好好听哦。”我一边重复着竹香的话一边冷笑道,“我们两口子的事,用得着她来管么?”


       “我也是这样给她说的,你晓得不?”竹香说,“我跟她说,你以为全有喜欢你嗦?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去买酒喝,不管喝醉还是喝死,都说明他是喜欢这个女人,心里很在意这个女人才去这样做的。这说明他喜欢如意,你就莫要插这一杠子,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了。”

    

       我为竹香这番仗义的话感激不已,她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了,你和全有到底出了啥子事嘛,总是听说你们在吵吵闹闹的,我又不好去劝你们。”


       “唉,我们之间的事,其实也没得啥子,可是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此时我很想告诉她,自己的心其实一直都是放在业成哥身上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每当跟全有争吵,或是从他那里感到委屈时,就会想起业成哥对我的好。而就是因为每每心里放着业成哥,我才不想理会全有,觉得他没有哪一点能跟业成哥相比。


       竹香说,你们两个能结成一家人,是几千年修来的缘分,好好地珍惜吧,闹来闹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说的是。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呀?可是他总是不理解人,不体贴人。”我说着,眼眶里竟然涌出了泪水,声音也哽咽了,心中极度地失望。“我也不晓得现在啷个办。”我说。


       “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害怕你知道以后加深你们两个人的矛盾。”她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杏仁眼清澈无比,“姚全有为啥子会去找秀清陪他喝酒?那怪不着秀清,也怪不着姚全有,其实都怪你。”


       “为啥子怪我?”


       “为啥子?你也站在全有这一方替他想想看,如果自己的婆娘(四川方言,意即媳妇、老婆。)成天不理自己,不关心自己,你的内心会啷个想?这样的话,结婚和不结婚又有啥子区别呢?你这样不是把自己的男娃儿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又是啥子?”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竹香说得有道理,也许错误真的是在自己这里吧。


       竹香接着说,你们两个,都互相埋怨你不关心我,我不体贴你,如果你关心一下你的男娃儿,你的男娃儿也会关心你的。别的不说,就说你们还没有结婚那次,遇到了土匪,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去保护你,说明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他心里是很在意你的,其他哪个男人会这样做,还入赘到你们家和你一起服侍瘫痪的老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说得对不对?


       竹香,你不晓得,我就是经常都想到他的这个好,才一次又一次忍下去的。其实,再大的委屈我也能忍,可是,现在他和秀清都那样了,你让我啷个办?


       秀清那里我去说。主要是你这边,从今天起,莫要再提以前不愉快的事了。好好地和他过日子,把娃儿带好,把老人照管好。你们这一家人,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和竹香的一番促膝谈心,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此后,也不知是慢慢都相互适应了、习惯了,还是真如人们所说的假戏也能够真做,我越来越感觉自己不那么讨厌全有了,而全有温和的脾气也回来了。一切一切的不如意,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这年快过年的时候,队上给社员们分了一年里的最后一次粮。不知从何时起,分粮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次分粮和下次分粮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且不再按个人所挣工分的多少来分了,每家每户都一样,大米、白面、高粱面(有时是包谷面)一样二十斤,一吃吃上三四个月。像我们这样人口少的家庭,每天再掺杂着吃点红苕、南瓜什么的才能勉强度日,而像顺儿那样人口众多的家庭,根本撑不到一个月。经常看见顺儿的母亲带着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妹到处找东西吃。那时,只要是谁家的红苕地被挖了,或是什么吃的不见了,一准会怀疑到顺儿母亲的头上,说她是个大贼婆,专门带着一群小贼偷人家的粮食。经常看见她和她的几个孩子站在田间地头,被人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大骂特骂。而顺儿和他的父亲却总是在给别人赔笑脸,说好话,然后把母子几人领回家。


       每每见到这一幕,人们都不知该同情他们还是该厌恶他们。反正到后来已是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了。其实,当时偷粮食的,又何止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家人太多,太招眼,而凭白无故地为那些隐藏在背后干偷鸡摸狗之事的人背了一些黑锅。

    

       那天,领完粮食回来,一家人都挺高兴。晚上做了一顿红苕焖高粱米饭,也算是打了个小小的牙祭。全有还就着萝卜泡菜呷了两杯酒。


       收拾完碗筷回屋睡觉时,全有正坐在床边为诗月把尿。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心中暗喜,却揶揄道:“哟,今天想起来抱娃儿屙尿了,不错嘛!好好表扬一下!”同时搂搂他的脖颈,将脸紧贴在他的腮帮子上。


       全有和颜道:“我……啥……时又不、不、不该受表扬?”


       “好好,你啥时都该受表扬,好了吧?”


       我察觉到他的心情不错,趁机继续撒娇,摸摸他的耳朵,理理他的头发,将头倚靠在他肩上。


       全有对这一切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感,反而更加温存地说道:“我今、今年已有二、二十五岁了,是当老……汉的人了,没有你、你和诗月,我就啥……啥子都不是,今、今后,我们一家人要、要好……好地过日子才对。”


       这话现在由他的口中说出来,我听着竟有些难以置信。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从心的最底端升腾起来,我不能把持自己。


       我将唇贴在他的耳际,柔声柔气地问:“现在想通了嗦?我以为以前你是最恨我的。”


       我差点想说穿他和秀清的事,事实上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有许多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要说出来,看看全有的反应,但终究还是一次次地忍住了。一个女人,想要拴住男人的心,不是用小肚鸡肠和针锋相对的刻薄去怨恨,而是要靠宽宏大度、海纳百川的肚量去包容。


       “谁……说我恨你?只、只是刚开始有些想……想不通。每次到镇上去卖篾筐,舅、舅妈和姐……姐都说我,叫我们两个再莫、莫闹了,好好过日子,不、不然让别人笑话。我现在也想……想通了,不管女子、儿子,都是自、自己的亲……亲骨肉,以后他们长大了,走、走到一边去了,也只有我们两、两老老(四川方言,意即两位老人。)会守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整颗心热得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似的,身体一阵比一阵发软。这话比他以往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更容易让我流泪。


       我接过女儿,边给她喂奶边对全有说:“我们再生一个吧,这次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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