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议定的程序,婚宴设在镇上的如意招待所。那儿什么都是现成的,而且早就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了。全有将我接到镇上以后,在那里拜堂,入洞房。第二天再回到我家,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妈妈没有来,姐姐在家里照顾她。


  当天,祝老板和老板娘像是给自己儿子娶媳妇一样,大摆宴席,请了很多人。宴席从正中午准时开吃,大家笑笑闹闹地一直吃到了太阳落山也没有几个人要离去的意思。


  我一个人坐在二楼的新房中,按规矩新郎未踏进新房的门,新娘是不能动的。可我,除了进门时吃了一碗幺舅妈(在拜堂的时候我就对老板娘改了口)端来的汤圆外,就一直坐到了这会儿,肚子里也早就唱起了空城计。


   这间屋子,听姐姐说,最早是业成哥在住,后来又给全有住了,现在成了我们的新房——这其实也是我同意把这间屋子当作新房的原因。我上下打量着它,隐约间闻到了业成哥的气息。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知道以前的他是那样的高大帅气,那样的会爱护人体贴人。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是那样的清晰。恍惚间,我看到他从门外走进来,抓着我的手,将我搂在他宽大厚实的怀中。我们什么都没说,却分明能看到彼此刻在心头的话语。


  回过神来,仍未见全有推门而入。有点失魂落魄的我,起身在屋子里走走,活动活动腿脚,一直这么窝着,真的是太难受了。
    
  正墙边摆放着一张红木桌子,像古时候的那种雕花造型,看上去十分精致。上面放着一些花生、大枣、苹果、点心等食物,都用青花瓷盘装着。下面有几个带着铜扣的抽屉,它们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既然这个房间已经属于我了,拉开看看应该没什么吧。


  我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放的都是书,还有一些毛笔、钢笔、砚台什么的。这一定是业成哥的,我这样想着,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些书有的封面上写着“鲁迅全集”,有的写着“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本书我知道,是中国最著名的古代小说。


  翻开一看,里面几乎每一页上都标注着一些圈圈点点,还写了一些小字,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都是业成哥平时爱看的书。


   在信手翻看这些书的时候,没注意到全有已经进屋来了。他冷不丁地从我身后伸过头来,一股浓浓的酒气直入鼻腔。


  我没好气道:干啥子嘛,你——


  “我要吃……吃……”他的脸贴到我的脸上,闭着眼睛,像说梦话一般。


  “唔,好香、好香……”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瞪大双眼看着他,心中生出一股嫌恶感。

     
  他满脸通红,整个人都倒在了我背上。我一动,他的头又顺势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微斜着眼睛,看我手里拿着书,便一把打下去,说,“今、今……天是我们的新、新婚大喜,看啥子书……吗?业成的书,也、也、也不好看。”


  然后,双手从腰后抱着我,“走嘛,睡觉……”


  想着以后还有机会看这些书呢,我便只好将就他了。把书放回抽屉,再将他搀扶到床上。谁知,他一沾上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回家后的这几天,全有像疯了似的,每天只要天一落黑,不管我在干什么,就拉着我直往卧室里跑,然后急急地脱衣脱裤,就要跟我亲热。他的简单与直接,令人生厌;他的强硬与粗鲁,令人气恼。在我看来,他就像个十天半月没有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的乞丐,突然间被人带到了一桌宴席旁,便狼吞虎咽起来。他那时完全没有了温存、和善的一面,只有贪婪与霸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何以会变得如此。每次见到他,我都如临大敌,惟恐避之不及。


  可是,这样的事,这样的委屈,我又能对谁去说?!又该怎么去说?!可气的是,后来,如果我稍有反抗,他便说: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怎样就怎样。为了你,我被土匪打得命都差点没得了,你就应该好好地报答我,顺从我。


  简直没有想到全有会说出这样的话,婚前婚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想想以前的他,再看看现在的他,我伤心透了。难道,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么?难道,这注定就是我的婚姻么?它这么快就将我曾经美好的梦想击得粉碎,将我推进了无底深渊,让我的心开始一直往下落,往下落,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尽头!更要命的是,我终日不但要忍受来自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还要强颜欢笑,怕妈妈和旁人看出什么破绽,怕全有不高兴又胡言乱语。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在全有翻身睡去,发出震天响的鼾声时,难以入眠的我,只能一个人跑到湾下的竹林里默默地哭泣,任寒风中滚烫的泪水在脸上变得冰凉。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业成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是真心眷顾我、呵护我、怜惜我的,当然还有舜龙。那些日子,我就是这样在无限的痛苦、迷茫与无奈中煎熬着自己一颗原本清纯透亮的心,煎得它血干、肉干,直至焦糊。


  对于我的沉默和隐忍,全有一直没有反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此有所察觉,渐渐地,他对床上之事有所收敛,我们之间几乎无话。每天都是我做饭,他端碗,吃完嘴一抹走人。我不知道这个家对我们两个人而言还有怎样的意义。有时候,看着他蹲在墙角默默编织篾筐的身影,或是从他手里接过卖篾筐的钱,我心里总会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生下女儿诗月以后,全有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些风言风语,对我更是变本加厉。本来没有饮酒嗜好的他,隔三差五就要到外面去喝酒,且不醉不归。每次喝完酒回来,就必定会借着酒劲胡喊乱叫:“你们何、何家的女……人没本事,没……没本事生、生儿子,克、克夫!克、克子!克夫!克子!”


  “克夫克子”这四个字,就像四个铁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上,使我一时难以喘息。我实在受不了,就哭着跑去说给妈妈听。这一说又勾起了妈妈内心的伤痛,她也哭得呼天抢地的,拉着我的手说:“幺儿呀,莫怪全有,要怪就怪我们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吧。生不成儿子,这就是我们娘儿母子的命啊!”


  姐姐后来也知道了我和全有之间一直在吵吵闹闹的事,也问过我们原因。具体的原因全有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而姐姐的想法跟全有的差不多,认为原因在我,她只知道我一直不喜欢全有,因此让全有憋气。但又不好过于指责我,只是说,你们都是夫妻了,现在又有了娃儿,上有老,下有小,就要好好过日子,莫要天天吵,天天闹,让外人说三道四看笑话。


  于是,我只有认命,忍辱负重地与全有表演着一场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甜蜜恩爱夫妻的生活大戏。


  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女人是容易屈从的、妥协的、宽容的。而我,生作女人,也同样逃脱不了女人所属的命运。
   
  诗月快一岁的时候,妈妈和我商量,在家里办桌酒席,把左邻右舍都叫来热闹热闹。跟全有一说,他也同意。于是又告诉姐姐,让她请上幺舅和幺舅妈,并把姐夫叫来帮忙炒菜。


  这个酒席,当然不能忘了竹香和秀清。我先去请竹香。


       她一口答应了,然后又问:你都准备请谁呀?


  林表叔(表叔,四川方言,对年长男性的称呼)、方表婶,有你和你爸爸妈妈,有梅花嫂子,还有秀清和她爸爸妈妈。


  啊?你还请了秀清?


  她这种略显惊异的表情让我有些始料未及,含笑问道:怎么了?秀清怎么了?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垂下眼去说,没怎么,她也是你的好朋友,应该请的。


  她的吞吞吐吐让我疑窦顿生,因为平时她俩玩得也不错,这会儿为何却是这种反应,让人感觉她俩闹了什么矛盾似的。


  我说,秀清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有啥子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嘛,你们有啥子误会,只要说明白了就好了嘛。


  我跟她没得啥子——我不该多嘴的。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进了家门。我一路想着她的话和她的表情,来到了秀清家。


  秀清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听我说完来意,说,行,我一定去!到时可是要叫你姐夫好好露两手,做两个好菜,我好久都没有打牙祭了,这回也沾沾你们的光。说完吐了个舌头,做了个鬼脸。


  她和竹香的性格反差很大,一个调皮,一个矜持,不过都是那么让我喜欢。别人都说我的性格跟竹香很像,我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却打心眼里欣赏秀清。她敢想敢做,敢爱敢恨,与内心深处的我也很相像呢。


       那一天,诗月很乖,见到谁都笑。秀清一伸手,她就让秀清抱了。秀清抱着她转圈圈,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一会儿,竹香来了,秀清便将她交给竹香抱着,自己掏出手帕蒙在脸上来跟她玩藏猫猫,她们的笑声把满屋子人的快乐情绪都调动起来了。


       全有也表现得不错,不停地招呼客人吃菜。他原来在客栈也干的是这种招待客人的活,虽然话说得不流利,但冲着他的热情劲儿,大家也都认可了他,而且从言谈中还表露出对他的一种尊重。


       秀清离全有坐得近,在席间给全有很是敬了几杯酒,全有接过来就喝,毫不推辞,一会儿,头就重重地垂了下去。他趴在桌边,头埋在胳膊肘里,突然间大哭起来。


       幺舅妈说,他喝醉了。给他喝点儿醋,慢慢就会醒了。


       秀清赶忙说,还是让他多喝点茶吧,醋多酸呀,弄不好还反胃。说着她就把自己的茶碗送到全有嘴边。


       全有边喝边大着舌头说,我没醉……醉!谁说我醉,我、我、我跟他……他没完!说完,兀自起身,旁若无人地、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幺舅脸一沉,说,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说没有醉!


       一屋子的人都觉察到了幺舅的不高兴,于是便不再讲话。幺舅坐了一会儿,又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缓缓放下茶杯。他说,招待所里面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在这里慢慢耍。


       他一走,所有的人都开始起身告辞。一场酒席就这样不欢而散。


    
       当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才发现,全有没回来,秀清也没见着。


       怀中的诗月猛然间扭动起来,我赶紧蹲下来给她把尿。


       “哇!”后院传来一阵呕吐声。那是全有的。紧接着是一句娇嗔的话语:“你看你,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嘛。”是秀清。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向后院,在墙根站住。这里既可以掩藏自己,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竹香那副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又出现了我眼前。她一定早就知道什么事了,却始终不肯给我讲。现在我要好好地看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秀清搀着全有的胳膊,拍打着他的背。全有弯着腰,一顿狠吐。


       秀清说,不能喝你就早说嘛,我就不给你敬酒了噻。


       不能喝我也……也要喝,你敬的,多……少我、我、我都要喝。今天的酒,是最……最……最好喝的酒。真的,我从来都没的喝、喝……过这么好的酒,我高……高兴!我高兴,你懂不懂?


       行了,结舌子!话都说不清楚还说!秀清嘻嘻笑起来,同时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全有的额头。


       看样子他们已经很熟络了,这种熟络甚至超过了我和全有之间的三四倍。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在这里多待一秒都不想。


       回到房中,妈妈问,全有呢?他喝醉了,是不是睡觉了?


       他死了!我说。


       啥子?妈妈惊讶地提高了嗓音。


       没有。他好得很。死不了。我说。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