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秧的活儿总算做完了。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

    姐姐又回娘家来了。她几乎每次来的都是时候——赶巧我闲着。

    她这次是来向我下最后通牒的:愿意嫁给姚全有,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说是在我这里浪费的口水太多,现在只要我一个干脆而肯定的回答。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副不置可否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姐姐急得在院子里直打转转。

    我真的是没办法拿主意,因为脑海里始终有三个人的影子,他们时时刻刻、不断地重叠着:业成哥,顺儿,竹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莫名其妙地把他们三个人想在一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梦。

    姐姐说,如意,你要是这样犟的话,今后就莫再叫我姐姐了,我也算是白疼你了。你简直就要把你的亲姐姐气死啊。

    看着她异常严肃的神情,我却在心里像孩子般地笑着,不过因为确实也有点怕她生气,所以嘴里低低地、柔柔地说道:“我哪里犟了嘛?”

    “还没有,还没有?”姐姐忿忿道,“如意,你可不能犯傻啊。像姚全有这样的你不嫁,还想嫁给谁?就算你不喜欢他,那天你们遇到了土匪,人家可是拼了命在保护你啊。做人应该有一点点良心吧?姚全有那天为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肠子都差点被踢断了,回来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痛吗?老板的儿子自从当兵走了以后,这么多年,老板待姚全有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老板悄悄地给我和你姐夫说过很多次,说业成是指望不上了,将来要把家业全部交给全有。那么大的家业啊——你说说,你还有啥子不满意的,啊?”

    天哪,我的姐姐啊,你也说得太远太深奥了吧,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就是不说话,不睡觉,只要互相看着守着,也是天大的幸福啊。这一点,你懂吗?业成哥现在是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他在想着我,我也想着他的,这样就够了。姚全有我不是不喜欢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也不错,面容比业成哥还要周正,性格比业成哥还要温和,可是我的心确实已经被业成哥带走了,没办法收回,你叫我啷个办嘛。

    姐姐见我沉默不语,便又紧紧追问:“老实给我讲,是不是在等业成?”

    我心中微微一动,姐姐果然是姐姐,啥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喜欢业成哥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既然她已经有所察觉,干脆向她承认就是了。可是刚想张嘴时,又把话咽了回去。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绝对不能。就算是姐姐姐夫以及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也不能自己主动说出去。

    姐姐叹了一口气,仿佛又是知晓我内心所想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姐姐也知道,业成是个好娃儿。你跟他也还般配。可是,他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再明再亮,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又抓不到手里头,有啥子用嘛?要说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我看只有姚全有合适。”

    “唉……”我把姐姐的话想了又想,低声说道,“姐姐,你说女娃儿嫁人,嫁谁都是嫁对不对?嫁人就是嫁女娃儿的命,我自己也晓得,这是由不得自己的。但是如果我嫁人了,妈妈又啷个办哩?”

    “哎呀,这个你就莫管了噻!”姐姐见我如此说,一下子兴奋起来,“人家姚全有早就答应我,要入赘到咱们家当上门女婿!他要和你一起照顾妈妈哩!你看,你嫁了人,妈妈也能多个人照管了,多好的事啊是不是?”

    “那,你就看着办吧。”

    姚全有来家里下聘礼的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天也是个好天,碧空万里无云,太阳出来后,地上慢慢地热了起来。

    搭我们这座鹊桥的人,除了姐姐姐夫外,还有一个祝老板请来的象征性的媒人。

    妈妈的精神看上去很好。祝老板和老板娘坐在她旁边,他们三个人聊得很开心。老板娘一个劲地夸妈妈好福气,有两个能干、懂事、孝顺的好女儿,妈妈则一个劲儿地点头,欣慰地笑着。

    饭是姐夫做的,之所以不说午饭或是晚饭,是因为这顿饭哪一点都沾不上边,既不能说是午饭,也不能说是晚饭,总之是做好了就吃了,谁也不计较它是午饭还是晚饭。

    吃饭前,大家都在天南海北地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吃完饭就不一样了,碗筷一捡,桌子一擦水一倒,相关人员就开始坐到桌前谈正事了。所谓的正事,就是我和姚全有的婚事。

    毕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所谓的人生大事,我很紧张,不知道姚全有紧不紧张。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碗筷,擦着桌子,倒着水。我感觉,屋子里除了姚全有,其他人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我。姚全有,借他十个胆,他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盯着我看,我敢跟任何一个人打赌。

    姐姐推开我洗碗筷的手:“去,好好跟全有谈谈去。”

    我气得咬牙切齿,声音大得吓人:“姐,我恨死你了!”

    “你恨吧,我不怕你恨。只怕到时候你想我都想不及。”

    我无可奈何地坐到桌子旁,硬着头皮对坐在桌上的每个人都笑了笑。

    很久都没有笑过了,不知道今天这种强装出来的笑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好在大家都没有为难我,而是首先对姚全有拉开了轮番轰炸式的交待,没有一个人不是说让他好好对我的。尤其是对老板和老板娘的叮嘱,姚全有更是听一句点一下头,像是脖子上安了根弹簧,有人一按,它就会弹跳一下。 

    老板最后才问我:“如意呀,你有啥子不满意的就尽管说,跟我说。现在我们都听你的。你识字,有文化。全有这个娃儿,从小父母双亡,也认不得几个字,有啥子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说,我们这么多人,就是替你撑腰的,你晓得不?”

    给我撑腰?不对吧,这个阵势,分明是在架空我,逼我点头哩。

    我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说:“我没啥子要说的,只有一件事。”

    “你说。”所有人的眼睛都尽可能地瞪大了,包括姚全有。

    “我想半年后再结婚。”

    “行、行——我还以、以为是啥……子哩!”姚全有率先表态,之后竟长出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姐姐依是懂我的。她伸出食指,远远地、重重地点了我几下。半年后,业成哥就回来了,也许,只有等他回来,这一切才会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

    可是,老天爷仿佛就是为戏弄地上的人而存在的,这一点,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它的戏弄。
    其实不到半年,便传来了志愿军回国的消息。而业成哥他们这支部队却必须要驻守在边防线上待命。抗美援朝战争形势依然严峻,即便是回来了,每一个战士仍然要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

    这个消息让众亲友又喜又悲。喜的是,在如此残酷如此激烈的战场上,业成哥能够安然无恙,大家在两年当中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悲的是,苦苦等了两年,还是见不到他一面,亲人们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而我的忧伤远不止这些。姐姐在私下里一有机会就煽动我:“如意,还是听我一句话吧,你这样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业成,有啥子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有时间哪,还是好好跟全有多摆谈摆谈才对。我也是一个女人,你现在的心思我也有过,可是喜欢归喜欢,过日子归过日子。业成那个娃儿再好,对你来说,他永远都是太阳底下的一个影子,看得见抓不到,全有才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一个站在你面前,你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人!”

    “不管你啷个说,我还是要等业成哥回来!只要他还是活起的,我就一直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他也总有和我见面的那一天!我要把心里想对他说的话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说出来,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只怕到他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娃儿,你有多少话都说不出来了!”

    姐姐的这番话噎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只知道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想业成哥,多么多么地喜欢他,怎么就没想到他会不想我,不喜欢我呢?万一到时他真的带回来一个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娃儿,我又啷个办?

    那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在不断往下滑的过程中,有时候可以抓住一根藤,想要凭借它奋力向上爬的时候,它却断了,你不敢用力,只好抓着它,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不能上,不能下,更叫人欲罢不能。为什么,女娃儿长大了就一定要结婚?要结又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结?结了婚的女人以后的路又啷个走?

    那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想不通时便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还有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两首词,此时此刻,正是我孤愁难解的最真切的表达,我对它们痴迷得不得了,每抄一遍就要在纸上洒下很多很多的泪。

    妈妈和姐姐已然是商量好的,轮番对我展开心理战术,尤其是从妈妈嘴里冒出的那些经文似的话语,搅得我整天头晕脑涨。不过,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两个女长辈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妈妈日渐老了不说,身体又基本上瘫痪,姐姐自己已成一家,不可能接济我们一辈子,自己的路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而你既然已在这个世上做了人,就不可能像其他的动物、植物那样自生自灭。一个人,他还要讲讲人性、道德和责任以及价值的问题。而人性,必须要在成长、成人、结婚、生子等一系列的人生经历中才能体现出来。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意。人有很多时候,不能不顺从天意。

    这年冬至那天,我正式嫁给了姚全有为妻。那一天,我穿上了一身当时比较时髦的红袄红裤,两束垂在腮边的麻花辫子上各缠了一圈红线绳。为让头发看上去齐整些,鬓角两边一边别了一个带着珠花的小钢夹,这是我有生以来用过的第一件头饰,在当时来说是比较奢侈的了。这样打扮下来,说不上花枝招展,却也是清秀可人。

    从头到脚的穿戴全是祝老板和老板娘置办的,队上专门帮新媳妇梳头的桂兰婶子为我梳的头,竹香和秀清一直在旁边看着,或是帮忙拿个东西、提个建议什么的。完了以后,桂兰婶子拉着我的手,从上到下将我打量了个遍,仿佛从没见过我似的说:“啧啧啧,如意,平时你黄皮寡瘦的看不出来,这一打扮出来都赛过仙女了。我要是新姑爷啊,一定要先狠狠地咬你两口再说。”

    “桂兰婶子你说啥子哟!”我羞得捂着脸直往旁边的秀清怀里躲。

    “妈,你才说错了呢。”秀清双手抱紧了我,嘻笑地看着我说,“我们的如意这么乖,那新姑爷疼都疼不过来,能舍得咬她吗?我要是新姑爷啊,就天天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啥子活都不让她干,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是不是啊,如意?”

    竹香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始终微笑着。这种笑让人觉得她有许多话要说。可她却只是不断地、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们队上这些女娃儿呀,就如意最有福了,找了一位好姑爷。”

    所有的人里面,我最想见的人舜龙却没有出现。姐姐曾说她会尽最大努力通知他来,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未见他。半年前他那封热情洋溢的书信,一度动摇了我曾经执拗而坚强的心。毫不隐瞒地说,我之所以会一步一步地接受全有,跟那封信不无关系。正如他所说,这么多年来,我独自一人默默地陪伴着妈妈,我们这两个柔弱的女人,在这所破旧的宅院里相依为命,生活是何其的孤单和艰难!我们这样的家庭,真的太需要注入一剂鲜活的、阳刚的气息了,唯有如此,它才会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所以,我嫁了。尽管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样,是不是像我现在想的这般美好,这般简单。我只知道,人,总是要给过去一个交待,总是要对未来有所期盼,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