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时,太阳还躺在山梁上,天色不算太晚。淡淡的、柔柔的光线,如同渔翁手中的网从斜对面的那座山头撒过来,远处的田地,近处的竹林,都被笼上了一层极轻极软的纱幕。立夏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傍晚时分,依然能感受到丝丝燥热。


       姚全有甩着鞭子不时吆喝着牛,车走得很平稳。一路上我们都无话。妈妈因为车子的晃悠而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一直盯着远方的夕阳,想要看它究竟怎样落下山去。脑海里实际上一直像过电影一样放映着上午洗澡被偷窥的事,于是无限的懊恼又充满了全身。


       我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这才感觉到眼皮干涩,便将眼皮揉了揉。我看着姚全有的后脑勺,看着他那一头黝黑、浓密的头发随车晃动,又开始思念起业成哥来。


       太阳不知何时已滑下山坡,天色突然黑了下来,四五米远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人的脸了。姚全有突然吆喝了一声“吁”,牛车乱扭了几下,停住了。


       “怎么了?”在探头问他的同时,我看见前面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与此同时,响起了几声怪笑。


       “乖妹儿,下车吧,我们二哥等你等得肠子都断了!”


       几个黑影说话间就围了过来。


       北山!一定是北山的土匪们过来了!


       北山的土匪打家劫舍的事情虽然时有耳闻,但在我的亲身经历中还确实没有发生过,所以眼前这番情景完全出人意料。


       在猝不及防中,我被他们拉下了牛车。妈妈被惊醒了,因为天黑看不清,她紧张得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失声叫道:“如意!如意!你啷个(四川方言,怎么、如何的意思)了?你到哪里去了,如意!”


       “你们放、放、放开她,你们这些畜……畜生!畜生!”


       姚全有甩着牛鞭,勇敢地横在了我与土匪中间。


       “去你妈的结舌子,有你妈的啥子事哟,龟儿子!”


       朦胧中,我看见一个大个子土匪将姚全有一搡,他向后退在车梁上,后来一个土匪又将他使劲甩在了地上。他好像被摔伤了,大声地“唉哟”了一声。


       “龟儿子,叫你多事,老子踢死你信不信!”


       那个大个子土匪边骂边踢他,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他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不断地呻吟着。我知道,他是在拼命降低自己痛苦的感染度,这比大声叫喊更令人感到悲痛。


       “妹儿,乖妹儿,你让我想得好惨哟!”


       一个男人嘴里喷着酒气走到我跟前,边说边伸出手,企图来抱我。

       

       我一下子认出他就是陈天寿!


       “陈天寿!你这个砍脑壳(四川方言,骂人的话,意即犯贱)的!”我就势抓住他的胳膊,张开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在他的一个膀子上咬了一口,感觉好像是咬破了他的皮,嘴里腥咸腥咸的。


       “啊——哟!”他野猪般地嚎叫了一声,两个小土匪马上凑过来探看究竟。


       “嘿,这个妹儿,性子还烈得很哩!二哥,干脆把她弄到山上去算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念她吗?弄回去好好地整,不怕整不服她!”


       “就是,就是。”


       两个小土匪说着就要过来拉我。


       此时,妈妈不知是不是由于惊吓过度,一下子扑到了车下。我赶忙挣脱土匪去扶她。


       “陈天寿!我告诉你,你今天敢动我的女儿如意一下,我就跟你拼了!!我就是拼死了一条命,也不许你动她一下!!”


       妈妈双手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朝着陈天寿怒吼。


       “人都是有良心的,陈天寿,你如果还是个人的话,就立马放过我的女儿,赶快走。你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你忘了是谁把家里的红苕、苞谷还有糍粑拿出来给你吃的?是谁?就是我!”


       “你是?玉儿?……你难道就是我姐姐的那个朋友玉儿吗?你这是……这是你女儿?你嫁给哪个了?那年你不是已经……”


       “我现在是瘫了,可是你今天若要欺负我女儿的话,我一样有办法对付你!死了做鬼也要缠死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真的是玉儿吗?早知道我……唉!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以为你已经……”


       “你以为我已经死了么?哼……”妈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那一年掉进堰塘,被我男人救上来了,命大,没死成。现在,有我女儿的照顾,我活得好得很!怎么样,你看到后悔吧!”


       “唉,你们莫要整她……”陈天寿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阻止拉我走的那两个小土匪。听得出,他的口气变得柔软了,几近讨好,“哎哟,小妹崽,你的牙齿也太厉害了,把老子咬得好痛哦……算了,我们走。”


       “走?我们在这个山里面窝了一天,不是你说的,要把这个妹儿抓上山去的吗?难道说是搞起耍的嗦?”几个小土匪纷纷发起了牢骚。


       “唉呀,你们格老子(四川方言,骂人的话。)好烦人嗦!我说算了就算了,反正我都已经看过她了,她还没长熟,没啥子搞头的。走,我们走,赶路要紧,莫误了大哥的大事。”


       说话间,他们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陈天寿!你这个短命鬼!挨千刀的!


       上午洗澡时看到的那两只贴在窗棂上的邪恶的眼睛,又一下子出现在了眼前。我果然没猜错,他不但偷窥了我的身体,还偷走了我家的鸡。一时间,我不禁又气又恨,羞愤难当。


       “畜生!”我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声嘶力竭地冲着那几个土匪的背影喊道。


       妈妈拼死护我,此时仿佛力气已用尽,全身趴在了地上,口中干咳个不停。姚全有还躺在地上,他一定伤得不轻。


       我喊了一声“妈”,妈妈应了一声“哎”,并低声问我:“你怎么样啊?”我说:“妈,我好好的,没事。你呢?”妈妈说:“我没事,你快看看全有。”


       姚全有这时已借着车梁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了。我走过去,因为天黑,看不见他的伤势,只好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啊?”


       “不碍事。我……啊哟……”


       “怎么样,哪里痛?”


       “肚子……没得事,我坐、坐一会儿就……好了。”他又抓着车梁坐了下去。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风缓缓地吹着,四周没有一点动静,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劫后余生的我,此时似乎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直默不做声的牛,“哞哞”地叫了两声。它是灵性的,从不给人添乱,只会给人安慰。


       我蹲下来,用双手支撑起妈妈的上半身,然后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咬紧牙,拼尽全力将她抱上车。


       姚全有也站了起来。我说,我来赶车,你坐上去吧。他说,我、我没事了,还是我、我来赶吧。


       栽秧的时候,队里是统一调配的,不分你家我家,家家都有水田,一家也就那么几块,都连在一起,所以大家就一起栽,栽完你家栽我家,同时还可以补充一些家庭劳动力不足的情况,比如说我家。


       那些时日,除老人、未成年的孩子和患了重病的不能下地的人以外,其余能干活的人都下田了。男男女女们挽起衣袖、裤腿,干得热火朝天。人站在水田里,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那姿势宛若舞蹈一般,看起来非常美。


      我喜欢这样的风景——插了很长时间的秧苗以后,偶尔立起身来,看到在你的前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排列着一溜溜整齐的绿线线,笑容便会自然地绽放开来。


      那一天,出了个大太阳,我们都想趁早将任务完成,好在中午天热那一阵儿多休息休息。我和桂兰婶子、妇女队长梅花嫂子、竹香四个人自成一组,谁也没说话,只顾弯腰埋头干活。不一会儿,就远远地超出了其他人。


      分给我们组的秧苗很快就插完了,桂兰婶子说,竹香,你和如意再去东边背两背篓秧苗来吧。


      东边就是男人们负责栽种的那几大块水田。他们还负责秧苗的统一调配和输送。


      我们过去后,看见顺儿和十几个男人都高高地挽起裤腿,赤着脚站在泥田里拔秧苗,有几个把拔好的秧苗装进背篓里。全大队十几个小组的秧苗都在这里领,因此,他们这十几个男人还真有些忙不过来。


      我和竹香站在田埂上叫了好几声“顺儿”,他才听见并走了过来。他是负责给每个组安排秧苗数量的。竹香给顺儿报了一下我们小组所需要的秧苗数量,顺儿一听,立即大声赞道:“哟,你们娘子军硬是厉害嘛!要得嘛,这两背篓可能有三四百棵,你们先背回去,后面我再叫人给你们把剩下的送过去。”


      他将背篓推上我和竹香的背,然后问了句:“重不重?”


       “不重。”我俩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无意中转头看了看顺儿,见他正望着已经往田埂上走的竹香,眼里有一种深情和留恋。


      田埂很滑,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等我追上竹香的时候,她正靠着路边一棵碗口粗的桑树休息。在我走近后问我:“累不累?歇一下吧。”


      路边有一处斜伸出来的土台子,没多高。我顺势放下背篓,坐在土台子上面,活动活动有些酸涩的肩膀。

    

      正对面的远处,便是大田里拔秧苗的那些男人。他们当中有几个或是裸着上身,或是光着膀子。我仿佛又看到了顺儿刚才那张布满汗珠的脸,突然间就很想看看竹香。


      竹香是老队长田明礼的大孙女,比我大一岁,却已是全队女青年中的姣姣者。她无论从长相还是从劳动能力方面,按妇女队长梅花婶子的话来说,都是狗撵鸭子——呱呱叫。竹香长得眉清目秀,惹人爱怜。如果在午后,你看见她穿一件白底绿点的素净衣裳,挑着担子从浓绿葱郁的竹林间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就一定会想起那句古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看着她的时候,她正将腮边一绺头发捋向耳后,见我在看她,便笑着问道:“傻妹崽儿,你看我做啥子?我脸上有花吗?”


       “你脸上没有花,但是比花好看,啷个看都看不够。”


       “好呀!死妹崽儿,敢拿我开玩笑,看我不打死你才怪!”她说着就扬起巴掌走了过来。


       “哎,莫打、莫打,我说的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我赶忙奉承着她,假装求饶。


       “看,顺儿来了!”眼看实在躲不过了,我往她身后一指,假装可怜道,“顺儿,她打我,好好管管她!”


       她脸上霎时间落上了两朵红云,神色慌张地向身后看去。


       我“扑哧”一笑,背起背篓,赶忙跑开,任凭她在后面活妹崽儿、死妹崽儿地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