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到了初夏时节,雨水渐渐地多了,姐姐回家的次数也频繁起来,差不多是隔两天来一次。现在她和姐夫都在如意客栈里做活,客栈已改叫招待所了,管事的还是业成哥的父亲祝老板,而真正意义上的工人只有姐姐和姐夫两个人。这年头,出门的人不多,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少,招待所里的生意也格外清淡。

    

      舜龙,姐姐的儿子,与我同龄的我的外甥,我童年时代的好伙伴,前年就到省城念大学去了。实际上,自从他念高中以后就很少回家,我更是难得见到他。他的英语成绩很好,他自己也希望以后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家。


      他亦是我的老师,我在家中突遭变故,离开学堂的那些日子,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是他,到家里来继续教我学习,使得我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这辈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这辈子有了他,我的生活才会变得如此美好,我的生命才会变得如此多情。


      所以我非常想他,尽管我知道,我们后会无期。


      姐姐来家里的时候,除了帮我到地里去锄锄草,就是回屋去与妈妈说话。而且我发现,她们的谈话进行得很诡秘,好像专门是背着我说的。有时候,我从外面进屋,先前明明听到她们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看到我,就都闭着嘴巴不吭声了。


      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懒得问。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姐姐,就算是说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只是,有时候姐姐看我的神情很古怪,对我说的话也很古怪,总是说谁谁家娶媳妇嫁姑娘,在招待所办酒席,场面多热闹多热闹。谁谁家的媳妇姑娘俊或不俊,儿子女婿能干或是不能干。这些话听起来特庸俗,我不愿意听的时候,它们就像是无数只苍蝇在眼前飞,在耳边绕,因此有时我会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跟我说这些做啥子,跟我有啥子关系?!”


      “啷个没关系呢?你迟早是要嫁人的,早点知道这些事情也是好的噻。”


      “嫁人嫁人,我才多大你就给我说这些?要嫁你去嫁,反正我不嫁!”


      “傻妹崽儿,你不嫁人,难道还要守着妈妈过一辈子么?”


      “我就是要守妈妈一辈子!”


      如此地跟姐姐争过几次后,她竟然许久都不到家里来了。大约一个月以后,她来了,递给我一封信,说,舜龙写给你的,看看吧。


      我喜出望外,看到信封上果真写着“如意姨亲啟”几个字,一时间竟恍然如梦,热泪盈眶。


      信中写道:如意姨,近安否?前日母亲来看吾,悉知你和外婆的近况,总觉心中有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你跟我一样的年纪,却过早地承担起了生活之重,而我却依然靠着父母的辛苦所得念书,过着比较安逸的生活,吾深为你感动,也为自己感到羞愧。你放弃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无怨无悔地陪伴着外婆,照顾着她老人家的饮食起居,实乃一好女子、奇女子也!吾自愧弗如也!然吾虽小辈,依是要劝你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一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有二十岁,该找个好婆家,享受人生之欢乐,减去人生之苦难,若何?甥儿:舜龙


      不知何时,泪水积聚在了眼眶,大颗大颗泪珠,一次又一次从眼眶中滚落,如断了线的珍珠,重重地砸在信纸上,发出沉闷的“当当”声,字迹顿时模糊起来。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我,感动我。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0年的时间里,我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雁,在远离地面的高处漫无目的地飞着。即便是身体和心灵都很累很累的时候,也找不到一处可以栖息、停靠的地方。想想天天、月月、年年度过的日子,没有友情,没有爱情,没有更多的鲜活气息,只能独自一人望着低矮、凄清的天空发呆——这哪里像一个20岁的有着无数梦幻的女孩子的生活呢?


      只有舜龙是懂我的!


      我在心里感谢着舜龙,因为激动,持着信纸的手在微微抖动。


      “哎呀,如意,你啷个哭起来了?舜龙在信里面写了啥子,你倒是快说呀!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见我脸上淌着泪水却什么也不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神色,慌得姐姐摇着我的肩大声喊个不停。妈妈也着急了,连连问道:“如意娃儿哭了?如意娃儿,你啷个了嘛,你莫吓我们哟!”


      姐姐拿过信纸,翻来倒去地看,又仔细看着我说:“如意,你快告诉我,舜龙那个背时崽儿在这上面写了啥子,让你这么伤心?回头姐姐好好收拾他,让他莫写莫写,他犟起要写,写得让幺姨这么伤心,他这是干啥子!”


      没得啥子。我抹干眼泪,平静地笑笑说,舜龙真是长大了,会说话了,我是为他高兴。


      高兴?真的?


      真的。不信我念给你听。


      我把信的内容念了一遍,之后陷入了莫名的沉思之中,却没注意到姐姐投给妈妈一丝别样的目光,那目光,包含着大功告成的意味。


      姐姐那天破例在家里住了下来,说是已经给老板请过假了,招待所里的事也安排好了,看来她这次来家里是早有准备的。


      她吩咐我烧了两大锅热水,然后我们姐俩给妈妈好好地洗了个澡。


      妈妈的皮肤白净、细腻、光滑,丝毫不比年轻的我们逊色。


      不知是不是洗过澡的原因,妈妈的情绪格外好,给我们讲了许多她年轻时候的事。比如,当姑娘时因为长得又白又胖,众姐妹都叫她“大肥鹅”;比如,因为嘴馋好吃,她有一次一个人偷吃了一大碗油炒青胡豆,连着拉了两天两夜的肚子,等等。说到可笑处,直笑得我们母女三人前俯后仰,擦着眼泪直叫妈。


      接着我们又聊起了姐姐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的事,听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曾经是那么的无知,那么的天真又那么的可爱。


      那一夜,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无法记起,只记得恍然间睡去的时候,姐姐和妈妈还在聊着。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下了两场雨。今年的雨水下得还算及时、足量。看着满满一堰塘的水,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大伙现在都在收油菜,等收完了田里的油菜,就该重新犁地、灌水,栽秧苗了。


      这两天我都在帮桂兰婶子家收油菜,我的好朋友秀清就是桂兰婶子的大女儿。


      傍晚,我与桂兰婶子一同回家。刚上坡,就碰到秀清,她是来叫她妈妈回家吃饭的。


      秀清和我一般大,月份比我小点,人也长得娇小玲珑。她看到我和她妈妈在一起,先是一愣,后又笑着对我说:“如意,我刚才看到你姐姐和你姐夫进你家了,后头还跟了个男娃儿。那个男娃儿长得可真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笑容诡秘。


      男娃儿?莫不是舜龙?


      等我走进屋,正要张口喊舜龙的时候,突然发现坐在长凳上的人根本不是舜龙,而是如意招待所里祝老板的远房外甥,我知道他叫姚全有。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五碗红苕高粱粥,这是我下地干活之前熬好的。一碟海椒泡菜,一碟干焙花生米,还有一碗剥好皮的熟鸡蛋。


      姐姐看见我进屋,立刻扯开了她的大嗓门说,好喽,我们的何如意小姐回来喽!开饭开饭——


      我只是礼貌性地叫了一声姐夫,毕竟他不常来家里,算是稀客。


      来来来,如意坐这儿。姐姐笑眯眯地拉我坐下,位置正好对着那个姚全有。


      我不知道姐姐今天为啥会把他带来,可也无心探明究竟,只是闷着头吃碗里的饭。


      妈妈自从那次晾衣服摔坏腿之后,一直无法行走,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姐姐将碗送到她手中,并为她支高了枕头。


      接下来的气氛有些沉闷。我无意间向姐姐一瞥,看到姐夫正在和姐姐对眼色。


      都是一家人,搞啥子名堂!我低下头,心里有些忿然。


      姐姐果真又扯开大嗓门说,看我嘛,生就是个馋嘴巴,光顾自己吃了,也没有介绍一下客人,真是该打!嘿嘿……


      说我敏感也好,自作多情也好,反正此刻我感觉她是专门对我说的,于是脸上毫无反应,却在心里说道,介绍啥子嘛,我在招待所又不是没见过他,有啥子稀奇!


      姐姐“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之后,便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介绍起来,我于是又知道了一些事情。姚全有是祝老板三堂姑的外孙,按辈份应该叫老板“幺舅”。他的家本来在重庆,父母亲在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时双双被炸身亡。幸免于难的他一直由亲戚带着。十二岁那年,到重庆办事的祝老板将他带了回来,老板的儿子祝业成一直不在身边,老板对他就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现在,他在老板的招待所里帮忙采购物品,干些杂活儿。


      吃完饭,趁着到厨房洗碗的工夫,姐姐问我:“如意,怎么样啊?”


      “啥子嘛?”我扭头看到了她古怪的表情,突然间明白了她今天带姚全有来的目的。


      “姚全有啊——看上没得?”


      我没吱声,笑笑。


      “如意妹儿,我给你说,这个娃儿真的是百里挑一。你看他,人长得有眉有眼,活也干得仔细小心。就是身体有一点单薄……哎呀,这个先不说了,最重要的一点,人家脑壳好用,聪明,脾气也温和……”


      看见我撇嘴做出鄙夷状,姐姐的表扬声戛然而止。


      “说呀,他还有啥子可夸奖的地方?”


      “如意,我今天带他来,都是妈妈的意思。她听说你那天遇到土匪了,就格外地担心你哪天会出事。如今她老了,又瘫了,屋里头没得一个男人,你说啷个办?再说,你也有20岁了,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听我的,去跟那个娃儿谈一谈。”


      我一下子想起一个多月前姐姐一直和妈妈偷偷摸摸地说话,内容或许就是这个。


      “哎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不情愿地被姐姐推到了妈妈的房间,我们刚才吃饭的地方。


      姚全有依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刚才是个什么姿势,现在好像还是个什么姿势。一看到我进来,他抬起的头马上低了下去。


      我趁机好好地看了他一眼。


      天还没黑尽,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白皙的面孔还是很明显的。浓眉大眼,嘴唇厚薄均匀,整个人看上去挺精神的,的确如姐姐所说,透着股招人喜欢的聪明劲儿。


      我的心不由得动了动。唉,如果他不是父母双亡,还在重庆,保不准是很有前途的人呢。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业成哥的音容笑貌。


      他们两个人,真的好讨厌啊!我一时心里烦烦的,慌慌的,想起了在学堂里学过的一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既是不可兼得,我又该如何选择,如何决定呢?


      祝业成,祝大哥!你已经走了快两年了,走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你可否听到我对你的深深呼唤?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还没有打完吗?美国佬究竟有多少人啊,你究竟有没有事啊?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有你的一点消息?难道你不知道如意终日对你牵肠挂肚的想念吗?你这个大坏蛋,难道真的要挖了如意的心肝、眼睛和耳朵,对于你一切的一切,都不要想不要看不要听,你才会甘休吗?


      我一直沉浸在对业成哥的思念当中,连如何送走姐姐一行三人的都丝毫不知。

    

      晚上这个觉怎么也睡不着。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现出业成哥和姚全有的面容与身影,他们纵横交织,从四面八方不断地牵扯着我的神经。后来,仿佛有一根手指将他们搅和成一团,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后“轰”地一下在颅腔内爆炸了,我变得昏昏沉沉,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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