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九章 补药


第十八卦 蛊(卦形:艮上巽下)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六五:干父之蛊,用誉。


  2005年10月2日。

  是个好天气,阳光充足,驱散了前几天的寒流。

  雷宏达兴冲冲地从自己的工地上离开,他包了一个小工程,虽然能挣的钱不多,但是也不少。

  他让军师盯下午的活计,这几天都是他一个人在,觉得挺累的,查看着工程一天天进行,每天早上安排所有的待办事宜,然后就是监工,相当劳神。看着哪一项进度稍慢,就要去看看为什么进度下来了,多数情况是出现了些状况,需要他及时处理,因为没状况,工人们只要有八成的勤勉,就能及时赶上进度。

  军师过来后,雷宏达把下午的安排详细解说给他听,明确到收工的时候,最起码能接受的底限。军师不怕麻烦,把要点都用笔记下来,他总是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不记下来,肯定会有遗忘的。

  雷宏达都交代好以后,开着军师开过来的车,去倪非凡家,已经有快一周没过去了,不太像话。

  倪非凡看上雷宏达后,把自己最大的歌厅交给他管,雷宏达管得好,不过这个时间,还没开始营业,每天歌厅要晚上七点钟开工,迎接那些第一批吃过晚饭的人。雷宏达这一年都这么忙碌,晚上去歌厅干到夜里一点多,把账目盘好后雷宏达才回家,早上七点半又要出现在工地上,工人们按理该早上七点半开工,但是老板不在的话,会磨洋工。

  雷宏达开到龙爪区倪非凡的家,倪非凡下午一般都要睡午觉,这次也同样,年轻的老婆陈芳怡迎出来,把雷宏达让进家门,客厅里,魏三儿斜靠在沙发上,也在打盹儿。

  魏三儿是倪非凡的贴身保镖,形影不离。倪非凡坏事儿做绝,总怕有人要害他,魏三儿年纪不小了,已经快四十,跟了倪非凡二十年,是他信得过的人。都说魏三儿手里有枪,雷宏达没见过,也不想见。

  魏三儿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是雷宏达便点头示意,冲茶几对面的沙发示意,那意思他就不起身了,让雷宏达也歇着,老爷子还没醒,要等着。

  厨房里传出阵阵中药的味道,雷宏达见怪不怪,他知道陈芳怡总是说自己体虚,要天天补气补血,所以家里中药不断,每天喝着,她不信西医只信中医药,手机里存了好多中医的电话,随时请教。这些中医有老有少,半真半假,都哄着陈芳怡开心,因为她开心了,就有钱赚。

  倪非凡中午的小觉不长,一个钟点。他起身时,觉得神清气爽,俗话说每天三个饱两个倒还有一个热水澡,他从《我爱我家》里听了后,认真践行起来。

  倪非凡活动着身体从卧室里出来,一眼看见雷宏达,就问:“是达子来了,这几天你都跑哪儿去了,忙活你那个小工程?都不来看我,那个破工程,随便找个人看着就行,三瓜两枣的。”

  陈芳怡过来搀他,他一甩手:“扶我干嘛,我还不老。”

  陈芳怡格格笑:“行,你不老,就是有时候差点儿意思。”

  雷宏达知道倪非凡每天都要有女人,陈芳怡就是他自己挑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能指的就是她这种女人。

  陈芳怡和倪非凡咬耳朵:“你等着,本夫人一会儿就收拾你。”

  倪非凡知道近来陈芳怡迷恋此道,还给他找了不少补药,让他能重振雄风,倪非凡甚至有些怕她。

  陈芳怡对倪非凡眉开眼笑,冲雷宏达说达子你先歇一会儿,她有话跟倪非凡说,就拉着倪非凡回卧室,魏三儿偷偷咧嘴乐。

  倪非凡看陈芳怡眼睛放光,恨不能马上就收拾他的样子,赶紧问新来的顾大夫给配了什么药,陈芳怡呀了一声:“我都忘了,熬着呢,马上就得。”倪非凡问厉害不厉害,陈芳怡说顾大夫讲这药立竿见影,讲这药方子最好减半。陈芳怡急着想试,抓药时反倒又加了三分。倪非凡连忙问你减半了吧,陈芳怡瞒去那额外加了三分,点头说是啊,还照方减了三分。

  倪非凡心里有些慌,他眼珠一转道:“这补药那么猛,怎么也得试试才敢喝。”

  陈芳怡:“这不是就要试试吗?”

  倪非凡解释:“猛药我这个年纪可不一定受得了啊,我出个主意,找个年轻的试试。”

  陈芳怡:“年轻的,找谁试啊?”

  倪非凡想到外屋的雷宏达,说找雷宏达。陈芳怡会错了意,说那怎么成。倪非凡说我自有办法。

  倪非凡出来,跟雷宏达说你最近太忙,睡得也少,正好你师母熬了一副安神健体的中药,效果不错,枕头就着,你喝一碗,我下午还有活儿交给你办。

  雷宏达很少喝药,尤其是中药,他觉着味道呛,推辞了几句推不掉,就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陈芳怡想着倪非凡要是喝一碗,雷宏达年轻,得喝两碗。她去厨房又筛出来一碗,雷宏达闻着刺鼻,又不想违了倪老大的好意,又灌下去一碗。

  倪非凡自觉躲过一劫,吩咐魏三儿也跟着去,去要一笔账。

  魏三儿问要哪一笔?倪非凡提醒他,那个土地局那笔,借的八万高利贷,这个月头上该还的总数是连本代利一万八,他拉过魏三儿小声低语:“你跟着去,看看这药效果怎样。”

  魏三儿不傻,他跟了倪非凡好多年,觉得这一招挺阴损,肚子里暗骂。

  魏三儿开着车,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瞄雷宏达一眼,发现雷宏达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时不时嗝一下吐出些气体,猜那个药正在雷宏达肚子里闹腾。

  他问雷宏达怎么了。

  雷宏达打了个大嗝:“这什么药,这么冲。”

  魏三儿心里明白,又不能说,就说一会儿就到。

  十分钟后,车子开到了地方。

  是一座十六层的塔楼,对方住十六楼,坐电梯的时候,魏三儿特意中看了雷宏达几眼,发现他眼睛里泛着红色,呼吸也急促了。

  白蕾坐在家里,正在发愁,她借了笔高利贷,每个月初,都会有人来要账,来要账的人经常态度恶劣。

  她其实怕孩子们看见,可是不知道对方哪天来,总不能每到月初就把他们送走几天吧,姐姐嫁人去了省城,也不在身边。她看大儿子在认真做功课,小儿子在哥哥旁边看绘本,心中觉得挺安慰。

  丈夫出了意外,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医院说要是付不起高额的住院观察费,也可以接回家去。白蕾最终下了狠心,花了好几万买了一套监护生命指标的设备,在家里支起来一张病床,自己看护,偶尔太累,就请个护工上门来顶替她半天。

  这种情况的病人,俗称植物人。白蕾总觉得还有指望,说不定哪天,丈夫还能醒过来,不然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

  姐姐白芳也不富裕,前面救治和住院时,已经给了她五万,这几乎是全部积蓄。丈夫的单位领导在她的眼泪面前,特批了两万,因为丈夫不是上班时间外出办事时出的车祸,依惯例是不能算工伤的。

  但是这些钱还远远不够,白蕾每天都会算账,计算要还多少还差多少怎么去化缘。借的八万高利贷,每个月利息八千,还不上这八千,会越滚越多,本金也要分期还,每个月要还一万,合在一起,一个月还一万八,根本无法可想。

  这个月的一万八还没着落,她工资才两千,领导照顾她,可以把工作带回家做,可是又怕她太特殊化,影响不好,就让她早晚都要露一面。

  每天白蕾早上去点卯,下班前也去。两个孩子还小,大的八岁上一年级,小的才六岁还在幼儿园。白蕾羡慕姐姐命好,至少家人没灾没病。姐姐有个女儿也很争气,已经读到大学最后一年,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姐姐说等白冰雪工作了,她的工资加上自己的,都给白蕾。

  缺口太大,白蕾陆陆续续从熟人手里借钱,来应付追债,现在手里只有六千多,怎么还?正在发愁,敲门声响起,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打在她心口一样。

  白蕾无奈开了门,她认得魏三儿,那个年轻人没见过,那人看上去很是焦躁,两脚的后脚跟不停地点着地,对视一眼,白蕾见他面上杠红就像喝了酒一眼,眼睛里冒着红光,赶紧把眼光移开。

  魏三开口:“大妹子,到日子啦!”

  白蕾只好央告说只凑出六千多,利息还差一千多补不上,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魏三一瞪眼:“那怎么成!?我说大妹子啊,先不说一万本金,咱可以明后天再说,你这利息都不够可真不行,你赶紧想办法去,我在这儿等着。”

  这边雷宏达的药力上来了,他只感觉燥热难当,呼吸急促得像夏天的狗子,心脏怦怦跳。白蕾不敢去看他,退后了几步说能开口借的都借了,今天实在是凑不齐,魏三儿坏笑:“实在不行,再贷几万就能救急。”

  白蕾知道高利贷的可怕,连忙摆手摇头:“我不贷了,贷了还不上的。”

  雷宏达口中嗬嗬嗬地发出气流声音,他感觉头晕目眩,身体难受得像要爆炸,他低头晃动着脑袋,越晃越快。

  白蕾受了惊吓,叫起来:“他……他……他怎么了?”听到妈妈的喊声,两个儿子跑出来,见到生人胆怯,就一边一个抱着白蕾腿。魏三儿看雷宏达这个情状,也是发懵。

  雷宏达左手抓住自己头发,他感觉头痛欲裂,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觉得眼前看不清东西,浑身憋胀得难受,他看过金庸的小说,觉得自己就像张无忌被装在乾坤一气袋里一样,快要炸裂。

  他的腿不听自己使唤,再迈了一步就跌倒了,原本他离白蕾不远,这一摔,正好摔到白蕾身上,手上想要找支点,就摸到白蕾。他手劲儿奇大,再往上移,拉了几下想勉力爬起来,却把白蕾拉倒了,和她滚做了一团。两个孩子在旁边哇哇叫妈妈。

  雷宏达和白蕾贴在一起,雷宏达突然就伸手把她拉过来,抱在胸前,右腿先支起来,再用力站起来。

  白蕾被吓傻了,嘴里说着你干什么啊,用手去推雷宏达,雷宏达右手一抄,把她的两只手都抄在一起,往里一收,两人贴得更紧了。

  雷宏达已接近疯狂,他眯眼看看房间里,所有的物体都已模糊不清,魏三儿和两个孩子的虚影也随着动,他心里似乎只有一个念头,好像只有这样去做了,才能摆脱那些缠住他的难过,那种难过,就仿佛他体内有一只怪兽,随时要撕裂他。

  他揪着白蕾往里屋走,白蕾挣扎。

  魏三儿也傻了,他想这是什么药啊?这么厉害,他见两个孩子扑向雷宏达,下意识地一手拉住一个。孩子们哭起来,喊着妈妈。

  雷宏达终于挪到里屋门口,白蕾拼命要挣脱,雷宏达再用力一拉,不料白蕾的头磕在门框上,左额头砰的一声磕破了,流下一行鲜血。

  雷宏达径直进屋,把白蕾拖了进去,反腿撞上了里屋的屋门。

  魏三儿在外面,听里面先是撕打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阵声音,屋里有杂乱的脚步,有瓶瓶罐罐落地,还有布料撕裂的声音。魏三儿想坏了,这是要闹出大事儿,他拖着孩子过去,把俩孩子都牵到左手里,右手去推里屋门,那道门是撞锁,撞上后外面打不开。他只好喊:“达子,达子,别闹啦,快出来!”

  大一点的孩子挣开魏三儿的手,拍打着屋门大叫妈妈妈妈,开门啊,魏三儿揪住那孩子的衣领,又把他拎回来。

  屋里面的声音不断,魏三儿把耳朵贴住门板听,魏三儿想着那个场面,他怕事情闹大,也去拍门叫着达子快出来。

  只听到屋里有人在跑的脚步,还不时传来织物被撕裂的刺啦声音,后来这种声音接连不断,魏三想象中,是雷宏达在撕碎白蕾的衣服。

  突然之间,里面没声音了,停了有一分钟之多,然后又有了。

  魏三儿只听见白蕾在喊:“你这是要干什么,快停手!不要啊!”

  听不到雷宏达说话,紧接着听见白蕾又喊:“不要啊,不要啊,都流血啦!”    

  魏三儿心道坏了,这小子是硬来。

  这时传来雷宏达的声音,嘶哑而痛苦的声音:“啊……啊……”然后白蕾又在嚷嚷:“别动了,别再使劲儿了,不要啊不要啊。”魏三儿心说完了完了,他慌忙拿手机,要给倪非凡打电话。

  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挣扎,魏三儿拖着他们往门口那边走,手机一滑掉在了地上,显示屏朝下,魏三儿拾起来一看,屏摔裂了,黑屏,他估计是摔坏了,骂骂咧咧把手机插在裤兜里。

  这时里屋却没声音了,一片安静,过了七八分钟,屋门开了,雷宏达走了出来,脸色还是潮红,但眼神正常多了。魏三儿见他衣服有些凌乱,松手放了孩子,两个孩子喊着妈妈,向里屋跑去。

  魏三儿跟过去看了一眼,见白蕾曲着腿坐在里屋的地上,低头正在哭泣,她身上裹着蓝色的布单,缝隙处能看出里面是赤裸的,她身前不远处地板上有一小滩鲜血。屋里的地面,布满了撕裂的衣衫碎片。

  魏三儿再仔细看,里屋靠窗有一张病床,有一块帘子被拉开到右边,旁边还有几台像是监护仪的仪器,上面的红红绿绿的线条正从左往右移动,仪器面板上,很多数字在闪烁变化。贴墙有一张小书桌,书桌上除了点滴的液瓶外,竖立这一个大大的相框,裱成红色的相框里,好像是一张结婚照。

  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原先应该盖在他身上的单子,裹在白蕾身上。魏三儿不敢多看,拉着雷宏达赶紧离开。

  出门后,雷宏达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说话,就默默开车,把他先送回了家。

  回到倪非凡家里后,我把我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了,倪老大听完抚掌大笑,摸着胸口道:“真悬啊,幸亏我没敢喝那药,我这个岁数喝了还不得半条命啊,这药不能喝了,这哪儿是药,这不就是阎王汤嘛。”

  看到他一句没提雷天明,我很心凉。我见过人渣,但像倪老大这样,算渣出了天际。

  这一档子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白蕾那口子,挡了倪老大的道,死活不给批那块地,倪老大找人开车撞了他以后,别人接手后那个批条才办成的,他知道白蕾缺钱给丈夫看病后,又设计放高利贷给她,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这算坏到家了。

  后来那块地上,盖起了楼,挂牌金陵夜总会。

  我后来几天不敢再去白蕾家要账,没想到没过两天,白蕾自己送钱过来,连本带利全都结清,我没敢问这钱怎么来的,当时真以为是她被吓怕了,赶紧把钱都还了。

  雷宏达和这事儿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哈应着干爹干妈,还到处帮着找名医补药,直到两年多后倪老大翘辫子。倪老大死得也挺绝,马上风,死得其所。

  倪老大不在了,龙头市乱了一阵,他那宝贝儿子倪正好,没啥本事,钱老一直想把他扶起来可是真扶不上墙。后来各位大佬就各干各的,互不干涉。

  我也曾几次问过雷宏达,那天里屋的事儿。

  他只是冷冷看着我说:“魏三儿,那天的事情,你不说,没人拿你当哑巴。”听了这话,我浑身冰凉。

  但是我觉得那天的事儿,好像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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