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六章 简博通


  目眚陈编懒更窥,博通似恐泄天机。大愚苦要骑麟下,小黠犹能化鹤归。

  觅句瘦肩两山耸,绝粮乾咽上池肥。平生慕用徐先辈,异世溪边共一矶。

  诗出自宋末刘克庄的诗句。此人才高八斗,博古通今,词风豪迈慷慨。他于辞赋创作上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论,年寿也长,比古来稀还多活了十二年。

  我生于1985年,标准八零后。

  我的出身是江南的一个书香门第,从小祖父和父亲就教了我很多古文,我也很乐在其中。博通这个名字,是祖父给起的。

  我是九岁那年和雷宏达结识的,在家附近的人民公园。他见我戴着厚厚的近视镜,就要过去看,镜片儿上有一圈一圈的渦纹,我就告诉他每一圈都是100度近视,他见我小小年纪已经800度近视,惊呆了。

  我们聊得来,他很聪明,和我差不多聪明,后来我们就常一起玩儿了,再后来,我们俩加上凌渡雨、毕飞影、桑墨清、庄子欣、梁友奇,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泡在一起。

  这几个孩子里面,我和桑墨清的功课最好,也只有我俩上了大学。但是很可惜,桑墨清最终没能读完大学。

  雷宏达没念下去颇为可惜,他初二就辍学了,我问过他,他说读书无用,他有个远大目标要实现,去学校纯属浪费时间。

  原本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目标,后来我们碰到的一个人改变了他的初衷。

  记得那是我们十岁那年,他和我一起去逛庙会,见到一个老瞎子,在街角摆出来一个卦摊,五块钱一次给人算卦。雷宏达就凑过去看。我拉他也不走,他看着瞎子抓着一把竹签熟练地抽取,口中念念有词,待卦象出来,再解说不同的爻辞和卦辞,看出了神。

  我们下午四点去的,他一直呆在瞎子那儿不走,我熬不住就自己去逛,天擦黑时我回去,看瞎子开始收摊,来了个戴市场监管袖箍的人问瞎子:“老罗,今天收成如何?”那个瞎子掏出几张十元大钞,塞到那人口袋里,连连作揖道:“今儿个还成,全靠兄弟你照应哈。”那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这就算今儿的管理费了。”瞎子说当然当然。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雷宏达,见他爸爸也在换衣服,我问雷宏达要去哪儿玩,雷宏达说再去找那个瞎子,他爸说可能是熟人。

  左右无事,我就跟着去了。他爸到了瞎子那儿,端详了一番,喊了声是罗爷爷吗?那瞎子猛地抬头,侧耳倾听。他爸爸啊了一声:“真的是你?罗爷爷,罗爷爷,我是天明啊!”

  瞎子浑身哆嗦起来,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皮直跳,好像使劲儿要睁开眼看,然后他冲声音的方向抬起右手,那只手颤巍巍地:“天明?雷天明?”

  他爸爸就大喊着:“爷爷!罗爷爷!是我啊,我是天明啊!”

  瞎子左手的竹签撒了一地,右手一直抖着:“天明啊,你可来啦!”雷天明扑过去抱住他,用力抱紧,口中不停地:“爷爷!我来了,我来了,这下可好了。”两人都是泪水长流。

  那个场面,后来那些年反复出现在我脑中。那一刻,改变了雷宏达的命运,那之后,他才从父亲嘴里得知家庭的不幸,下决心要复仇,复仇这两个字刻在他心里,身体里,成了他人生最明确的目标。

  当时我们年纪都还小,只知道玩耍。但之后的雷宏达和我们明显不同,他的心思更深沉,更不爱说话,更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我和他相交多年,算是交心的朋友,可是连我都很难真正猜透他的心思。

  他告诉我罗瞎子的事情,说他爸爸曾经请赵所长去找罗瞎子,差了一天没找到,罗瞎子失踪了。

  实情并非如此,高家人突然想到雷天明考大学的事情,问了胡老师,胡老师说不知道,他们又去逼问秦校长,秦校长也没说。然后高奈渠想到了录取通知书会寄到蟠龙镇,而等了些天没来,就怀疑是罗瞎子收了藏起来,于是又去找罗瞎子,因为罗瞎子总在镇口待着,有信件来能第一个知道。

  高家人逼供,罗瞎子本就看不惯他们,还了几句嘴,被高家人一顿痛打,高云飞最狠,抡皮鞋打瞎子脸,把瞎子剩下的左眼也打瞎了。瞎子硬气,也明白高家人放不过自己,当天晚上跑了路。

  起先他想去省城找雷天明,又怕高家人撵上,反其道往南跑。他在南边躲了两年,才想办法,辗转到了省城。省城大,人很多,他自己眼盲诸事不便,先想办法解决生存问题。当时他以为雷天明最后没拿到通知书,就没往大学那边去想。况且,雷天明当时走得太急,也没说清是哪个大学,这也无从打听。

  他想着还有赵师长这条线儿,在省城里四处打听,一年后总算是找对了招待所,一问门卫说赵所长已然故去,这才算死了心。总之是不太走运,如果能和勤务兵小蒋碰上多问几句,就截然不同。

  省城很大,罗瞎子就设法生存下来,七八年下来,终于老天有眼,碰上了雷天明。

  雷天明对罗瞎子极好,把他接到家里,每天伺候着当亲爷爷对待孝敬。那时是1994年了,瞎子算不清,只记得自己是民国八年生人,也就是1919年的,论着年龄已经75岁,雷天明当时36岁。雷爱军活着的时候和瞎子称兄道弟,但因为瞎子比自己大着十几岁,一直让天明管瞎子叫爷爷。

  雷宏达只能管罗瞎子叫老祖,他缠着瞎子教他算卦,不到两年,学了个七七八八。雷宏达自此,和瞎子一样,每天早上要卜上一卦,活像个半仙儿。

  雷宏达书也不好好念了,一心复仇。我问过罗瞎子雷宏达的志向,罗瞎子说雷宏达不知道从哪儿听了项羽的故事,想要效仿,也说想要学万人敌。瞎子劝过他,说冤仇可解而不可结,然而雷宏达又问已经结了该当如何,瞎子答不出。雷宏达总念叨,说他爸讲杀父辱母不共戴天,他后来又加上两句:此仇不报,焉为人子。

  雷宏达和凌渡雨他们几个,总是闯祸,我稳重,一般都能置身事外,但很多时候,主意都是我出的,雷宏达要做什么的时候,总跑来和我商量,所以他们几个都叫我军师,而我随着他们,也管雷宏达叫雷大哥。

  岁月如梭,转眼间大家就上了初中,雷大哥的复仇大计还一筹莫展,他说除了高本生得了报应外,其他仇人都还没法动。时代不同了,法制社会里如何复仇,是个难题。我说你不能犯法,只能靠聪明才智去算计对头,雷大哥听了我的劝,只往这方向去努力。

  那几年另一件大事儿是,雷大哥十五岁那年,找我商量,说他想出一计,我听了也说好。他寻思着要想下手,先要和高家人接近,他听雷天明说起过一件事,是小时候救过高家的高青阳,当时高士奇力主两家子侄结拜交好,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计划周全,还要注意安全,因为不知道高家人的念头心思。

  雷大哥说服了雷天明,又请了勤务兵蒋叔叔一起,专门去了一趟蟠龙区找到高士奇。高士奇觉得不如就此化解恩怨,反正他高家人自始也没吃亏,就同意了,在高家人里挑了和雷大哥岁数最近的高青光,比雷大哥大三岁,是高奈渠的第四个儿子。

  雷大哥回来跟我说,还煞有其事办了个小仪式,高士奇让和雷家有仇的人都躲起来不露面,郑重地把雷宏达和高青光的名字写在结拜帖上,两人各执一份,就像签订合同,他和高青光对拜磕头,认了兄弟。

  这件事儿雷大哥办得极漂亮,他给高士奇准备了一份礼物。至少从表面看,这段往事算是揭过去不必再提。从此雷大哥和高青光走得很近,时不时礼尚往来,几年之后,还进了高青光开办的麒麟建筑公司,当然,他又预备了一份重礼。

  雷大哥接近高家人后,才从高青光嘴里探听到高家各种内幕,为复仇大计一直暗中在做准备。

  也是从高青光口中,雷大哥慢慢打听到了更多的过往细节。他的复仇名单上,添上了赵清风和高士奇。我说老书记年纪不小了,报仇要趁早,他说老书记其实算他仇人里罪孽最大的,他说想让高士奇看着身边亲人一个个消失。

  我才发觉雷宏达的怨恨到了何种地步,复仇,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目标。他自然无心求学,初二时辍学,和他一起辍学的,是本就无心念书的凌渡雨。

  他们俩天天在一起,加上另外几个,成了个小团伙。他们知道我想考大学,所以不到关键时刻,也不找我。

  为了接近仇人,雷宏达举家搬到离高家最近的龙头市。

  紧接着他19岁时进了黑道,拜在焦三爷门下。那次拜山门时,雷大哥特意叫上了我,说我镇定,有办法。焦三爷那几年在搞歌厅连锁,让雷大哥来经管旗下最大的一家,他管理有方收入颇丰。

  后来龙头市的黑老大倪非凡看中了他,直接向焦三爷要人。焦三爷只好放人,让雷大哥跟了倪非凡,倪非凡大喜,免了焦三爷的一次年贡。

  倪非凡放高利贷,头几年,雷大哥就替倪非凡收账。收账这个活儿不好干,雷大哥收不上来时就电话找我合计,我出了不少点子。

  记得有次收账,是一个本地的官员借了倪非凡五万,后来利滚利到了二十万不还,倪非凡不好自己去收,交给雷大哥去办。他也知道此事难办,许诺收回二十万来,就给雷大哥十万。

  果然不好收,雷大哥去了三次都没要来一毛钱,打电话找我商量。我刚好看了个美国片子叫《教父》的,里面有个情节是,收账人把对方最心爱的马砍死,血淋淋的马头晚上放到对方的床上,最终要回了钱。我颇受启发,就问那个官儿有什么心爱的东西,雷大哥说他家里养好多鸟,还都有外号。有只最心爱的灰鹦鹉,会说人话,花了他大价钱买的。我把电影情节一讲,雷大哥就懂了,我教了他一个奇招。

  过了几天,那个官儿早上起来,去阳台喂鸟,发现他最得意的灰鹦鹉被肢解成七八块,头颈身爪肚毛分离,被整整齐齐地钉在一块木板上,血迹斑斑,官儿气急攻心,差点当场昏倒。随即雷大哥上门假意问他,口中连连道可惜可惜的,他才反应过来是雷大哥干的。后来雷大哥给我描述当时那人的表情,当真是恐惧到了极点,看雷大哥就像看恶魔一般。

  下午那官儿就把二十万还了。倪非凡很惊讶说那人吃肉都不吐骨头的,怎么会还钱,作势真要给雷大哥分十万,雷大哥怕倪老大忌恨,只要了三万。

  他电话和我一说,我俩就一直傻笑。

  第二天,那人起床,习惯性地去阳台,发现自己那只漂亮会说话的鹦鹉,正在梳理毛发,见他还打招呼问早安,那人使劲揉眼睛,好悬没再昏过去。

  这都是我的杰作,我让雷大哥去鸟市找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白鹦鹉,才几百块钱,然后宰了分尸,把毛染成灰色,半夜让小影潜进去放好,才有了后面的好戏。那几年,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几个在黑道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雷大哥很精明,做事周到稳健,很少冒险。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在我眼里,雷大哥就是那个可以做上将军的人,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未见过惊慌失态和沮丧崩溃过,一直稳如泰山,除了那两次,二十多年了,只有两次我见他几近垮掉,可他铁打的意志,最终都让他挺过了难关。

  所以,今天早上听说他失踪了,我没有惊慌。过往经验告诉我,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渡过某个难关的话,这个人也一定是我的雷大哥。

  直到我听凌渡雨说,连福哥也失踪了时,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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