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六章 拜山
第十五卦 谦(卦形:坤上艮下)谦:亨,君子有终。
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
2003年10月15日。
北方大地正式进入冬天。在不太北的北方,差不多是11月中开始供应暖气,而在龙城,这个时间更要提前一个月,如果有暖气的话。
这是初冬的一个傍晚,天气从早上开始骤变,昨天晚间预报了,一股强冷气流将来到龙头市,风力六七级,降温十五度。
狂风在呼啸,而屋子内却异常温暖,厚厚的双层棉被做的门帘,挡住了寒风。一群人围坐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周围,正在涮羊肉。没有暖气,靠近门口的两个屋角,两架煤球炉点着,下面的风门敞开,火苗旺盛。
每架炉子里,都塞满了煤球,直顶到炉子口,达到了火力的最大阈值。热气抵挡着沿着门缝漏进的冷风,一股一股地烘过来,桌边的人吃着滚翻的锅子,都是满头大汗。
八仙桌是标准的,一米二见方,面朝门口的正位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抱着双臂正襟危坐,面前的海碗里还堆着不少羊肉片,泡在蒜泥辣油芝麻酱调的蘸料里,像一堆烂泥。
他已经吃饱了,正在听余下的年轻人胡侃。五个年轻人陪着他,正涮得欢畅,筷子起起落落,桌上盘子里羊肉飞快地减少着,地上已经堆满了空啤酒瓶,横七倒八,桌上瓶子对撞的声音几乎连成一片。
中年人左手的一个黄头发小子,嚼着羊肉,右手拿着酒瓶子,嘴边流着白沫:“你们知道吧,就三爷那个大院子,那天来了一个警察,在院子里大声喊话:这院子里有姓焦的没有,有姓焦的没有?喊了半天,跑出来一个十岁小姑娘,说叔叔叔叔,我姓焦。”
中年人手指一点黄毛:“我说金毛你啊,人家嘴是吃饭的,你都用来放屁!”
黄毛乐了:“三爷,你要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旁边几个开始起哄,都说三爷让他说,看他如何放屁,焦三爷无奈,拿起酒盅滋溜一口自己干了。
金毛接着说道:“警察叔叔就很奇怪了,说你这么大点儿,也姓焦?”
另一个反穿文化衫的年轻人帮腔:“对啊,问得好!小姑娘咋说?”
金毛噗嗤一乐:“小姑娘就说,是啊警察叔叔,我就是姓焦啊。”
文化衫肯定道:“没错了,年级小也能姓焦啊,金毛,快往下讲!”
金毛拎起酒瓶,灌了一大口:“警察叔叔就追问,哦,你姓焦啊,那你,跟着谁姓焦呢?”
其他人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往桌上礅酒瓶,催金毛。
金毛哈哈一笑:“小姑娘就说,那还有谁,我当然是跟着我爸爸姓焦啊!警察叔叔一听,喊了一声啊,带走!小小年纪太不像话了,伤风败俗!带走!”
众人听罢哈哈笑到东倒西歪,焦三爷气得骂街:“胡闹!胡闹!”
正在此时,门口的两床棉被掀起来,走进来三个小伙子,中间的那个笑着问:“请问,焦三爷在不在这里?”
寒风灌进来,吹得煤炉的火苗吞吐不定,待三个人都走进来,门帘落下,那火苗才稳定下来,煤球爆裂的声音接二连三。
金毛站起来,拎起个空瓶子骂街:“沙比!你们什么东西,敲门了吗?”
雷宏达拱手:“对不住啊,听说焦三爷在这屋,来的唐突,多包涵,多包涵啊。”
三个小伙子站定,目光看向正位上的焦三爷。中间的雷宏达个子略微高些,左边那个身板结实一身腱子肉,右边那个文弱些戴副近视眼镜。三个人都穿着军棉,敞着前襟。
焦三爷不知道对方来头儿,眼光看向那个文化衫。
文化衫笑了:“我想起来了,是你们几个啊,怎么,还不服气儿啊?”
焦三爷一言不发,金毛回过头替他问文化衫:“你认识他们啊,咋回事儿?”
文化衫:“就前两天啊,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看他们几个在弄台机器,好像在卖饮料,我就问他们给三爷交保护费了吗?他们没理我,我回去叫上磕巴和肥膘几个人,去把机器收了。让他们准备好钱来赎机器。今个儿不就来了,说吧,带了多少钱啊?”
三爷点头称许。
雷宏达笑道:“这位兄弟,那天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天就是专程来拜见焦三爷的,来给三爷赔个不是。”
文化衫面色和缓些:“这还行,看你有个认错的态度,我们也就算了,钱呢?记住了,这是赎机器的钱,以后每个月,还得交上五百,我们保护你。”
雷宏达:“钱不钱的其实都好办,这次我们来,其实是想拜在三爷门下,请三爷收留我们几个,以后当然月月会有孝敬。”
金毛横眉:“说那些个屁话没用,想拜山头啊?先把机器赎了,再来论拜门的事儿,一码归一码,前面不敬三爷的事儿要先了!再说了,拜归拜,三爷收不收那可不一定。”
雷宏达赔笑道:“这位大哥,我们确实不太懂规矩,刚到本地没几天,不懂规矩犯了错误,这不是来赔罪了嘛!”
金毛:“听口音不差啊,不是本地的?”
雷宏达连连说:“是啊,是啊,不是龙头本地的,原先在蟠龙镇的。”
文化衫嘿嘿笑道:“原来是蟠龙镇的啊,那倒难怪。三爷,不是本地的不知道规矩,那也难免。”
焦三爷看着雷宏达:“你们想拜我山门,进门礼呢?”
金毛见焦三爷没说不许拜门,改口问:“想拜门啊,照老规矩,进门礼一个人,呃,要一万,你们有吗?”
焦三爷心道,哪要一万那么多,以前看着人可以,交个三四千就收了。不过三爷也想要看看这几个会怎么说,就微笑不语。
雷宏达面露难色:“一万一个人?那倒没带这么多,我们总共只带了一万。”
金毛撇嘴:“切,来之前没打听规矩吗?最末等徒弟五千一个,足金足两,赶紧着回去拿钱去,不过,我们可吃完就撤,抓紧时间来,可过时不候啊。”
焦三爷心里暗骂金毛,好好地平白收一万不要,非要一万五。不过金毛话已出口,也没法往回收了。
雷宏达扭头和眼镜男低声商量了几句,回过头来冲着焦三爷又是一拱手,笑道:“三爷大驾在上,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三爷愿不愿意听呢?”
三爷就坡下驴,点了点头道:“你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雷宏达从军棉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看上去挺厚实的。
他走近几步,略微弯腰,把信封递给文化衫,恭敬道:“这位大哥,这个算是我们道歉赔礼的钱,总共一万,刚才那位大哥不是说了嘛,”他扭身向金毛抱抱拳:“咱们就按规矩来,一码归一码,先赎机器,这个算赎金。”
金毛乐了:“我替他答应了先,行吧,这是赎金。嗳,我介绍一下,这位大哥大号冯欣瑞,你以后叫他瑞哥。那,拜门礼怎么说,赶紧回去拿,我们可以等一阵,是吧三爷?”
焦三爷心里乐开花,勉强忍住了:“我看你们几个倒还懂事儿,也罢,你准备好再过来一趟,我们还得涮一阵。”
雷宏达站直身子,冲焦三爷说道:“三爷,我这里还有个想法,我先说,您先听听。我们初到贵宝地,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过来。这些天呢,全靠这个饮料机挣了一点儿钱,也都拿来了。三爷可不可以先把我们仨收留下来,我保证,这个机器挺新潮的,每天我们到电影院那儿,也多少能挣些。我说个主意,就是之后靠着这机器,我们每个月交三爷一半儿收入,三爷您看怎么样?”
焦三爷沉吟不语。
金毛问:“没钱了?那等以后挣够了再来吧,请回请回!”
雷宏达郑重道:“焦三爷您发句话吧,我雷宏达向来说话可丁可卯,绝对不会食言的。”
焦三爷看实在收不着现钱,就微微摇头。
边上的眼镜男忽然说道:“咦,这炉子快灭了,光顾着说话了。”
他快步走向屋角的煤炉,在左边那炉子那儿拿起火钳,上下疏通了一番,重新把炉火拢旺,又去右边炉子那儿通火,口中念叨:“这边快不行了。”疏通后加满了煤球,最后在风口里面扒拉了几下。
众人眼光都跟着他。
眼镜男蹲着忙活一番后,从风口处直接用手去掏,他转过身来时,右手掌里摆着三个半红的煤球。
眼镜男走回来,右手托着仨煤球道:“三爷,这仨煤球不太中用,您看,您是留还是不留了?”
焦三爷愕然,看着那托着煤球的手掌,张口结舌。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文化衫急道:“嗳,你这手……”
半红的煤球在眼镜男手里滋滋发响,一股烤肉的味道散发出来,几缕白烟袅袅上升,眼镜男就这么托着不动,问焦三爷:“三爷,请您说句话,是留还是不留呢?”
焦三爷回过味来,一拍桌子站起来,竖起大拇指喊道:“好!留下吧!”
眼镜男听焦三爷发了话,托着煤球走回去,重新扔到炉子里。他使劲儿甩甩右手,举起来看看,揣回到军棉大衣口袋里。
金毛也是一挑大拇哥:“行啦,我金毛也算服气了,是条汉子!怎么称呼,这位兄弟?”
雷宏达见眼镜男皱眉不说话,就代他回答:“我这位朋友,叫简博通;这位,叫凌渡雨,我叫雷宏达。多谢三爷收留!”
他抱拳拱手,冲着一屋子人转了半个圈子。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就在那一天,我们拜在了焦三爷门下,从此算入了黑道。下个月我们给焦三爷上交两万时,他惊讶那台机器这么能挣钱。
那天拜完焦三爷后,我们三个出来,雷宏达走出五十米后,抓起我的右手,我就翻掌亮给看,他见我手掌光滑白净,就叫起来:“我草,你从哪儿学的魔术,呃,应该叫幻术才对。”
我哈哈大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烧焦的猪皮,解释说早上去补车胎,跟师傅多要了几块猪皮,准备回家补鞋用的,刚才见场面僵持,就想出一个奇招,把猪皮垫在手里,镇住了焦三爷。
雷宏达见凌渡雨并不奇怪,凌渡雨说军师拿猪皮出来他看见了,雷宏达哼了一声道:“合着就我没心理准备,我还真以为军师舍生取义呢!”
第二天,我们拿回了机器,依旧放到电影院门口,做饮料的机器是雷大哥从深圳买了,坐两天半火车背回来的,深圳是改革试点应有尽有,那种饮料机北方是没有的。
凌渡雨和庄子欣每天都去,把机器支棱起来。电影院早上九点开始放电影,直到晚上十点结束。
然后他俩要把机器和各种料收拾起来,用平板儿三轮再拉到录像厅门口,然后是桑墨清和梁友奇或者毕飞影来接手,接着干到早上八点钟。
八点钟之后,三轮车返回到电影院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照现在话讲叫997,第二个9不是晚上九点,而是第二天早上的9点。哥儿几个都是十八九岁不上学,每天很闲,雷大哥给大家找了条挣钱的道儿,都干得挺欢。
我记得那两年,街上到处都是录像厅,通常五块钱一张通宵联票,从晚上一直看到早上,很划算,都是港台的武侠片、鬼片和警匪片,好多经典的港片,我都是那几年看的。后来我从网上再去找那些片子下载才发现,都是删减过的版本,年轻时看过的完整版,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