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六章 曲小颖


  早上凌渡雨派人来我家,说雷宏达失踪了,我心里有些慌。正巧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我不知道是我的睡眠出了问题,还是真的预示着要发生什么。

  认识雷宏达是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是2005年,他只比我大一岁,但我总觉得,他早熟得可怕,可怕到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感觉像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样,面面俱到,完全不像通常21岁小伙儿的那种毛躁和低情商。

  我来自乡下,还是在边远边疆里比较偏的乡下。

  求学之路是如此艰难,每天我要披星戴月,早上五点出发,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到县里去上学,就这样,我还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学生,我的早自习比他们本县的孩子多出半小时。晚上我要在学校里做完功课,才往家赶路。因为家里点的,还是油灯,油又很奢华金贵,所以家里在晚上,惯例是不点灯的。

  晚上的路只用七十分钟左右,不是路变短了,是我一直处于恐惧中,走得比早上快。那时候山里是有狼和野猪的,好在山间路上全是大树,我从小就会爬树,父亲才放心我自己上下学。

  冬天最不好过,天黑得很早,如果下了大雪,行路会更艰难。不过我喜欢山间夜路的雪景,那白雪映着皎洁的月亮光,透过发白的枝条洒下来,就仿佛是一幅绝美的油画。脚下嘎吱嘎吱响,周围一片寂静,我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宁静无声的世界中,那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常常幻想我的白马王子会在道路的尽头处守护我,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拉我到火炉旁边,脱下我僵硬的鞋子,扔掉被冷霜浸泡的袜子,把我冰冷的脚揣进他怀里,用他火热的双手给我暖脚。

  最终我看到的,总是父亲,他会在路的终点等我,直到我归来。我很感激他,他没有把我留下来持家,不顾母亲反对,近乎执拗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当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比我还要开心,仿佛他十二年来每晚的等待,得了十倍的回报。

  2003年,上大学不需要很多钱,学杂费二百,学校管住宿,每个月的饭费,差不多三百,一学期下来,总共一千五百元。家里负担很重,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已经没条件再念书。我们这边,通常都是大哥或是大姐在家操持生计,真条件好,才会有个弟弟或妹妹去读书。

  我尽量节省,因为我知道,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亲的汗水,所以我每个星期,只吃两次肉菜,每周只洗一次澡。

  省下来的,可以让我在下个开学前,父亲递给我十五张百元大钞的时候,能够退回去三四张,父亲总是不要,实在没法时,也会强硬地再塞回给我两张,他说会:闺女,别苦了自己,吃点儿好的。每到此时,我总是想哭,还要生生憋着。

  然后就是在半路上,哭上一场。等到了学校,不管我用什么办法规避,父亲总是有办法在我的行李的某个地方,再塞上几张一百,我发现的时候,会在宿舍床上蒙上被子,无声地再哭第二场。

  我无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直到大二的上半学期。

  父亲逐渐衰老,身体开始出问题,冬至那天,他打电话说经常恶心和呕吐,血压到县里测了偏高,到过年,腿开始肿,厉害时无法行走,县里的大夫水平低,验完血和尿的指标后也诊断不清,就催他到龙头去看。

  我在火车站接他,情况挺吓人的,他要靠别人扶着他才能走。我一看就哭了,父亲是家里的绝对支柱,是不能倒下的。

  父亲带着全家的积蓄,母亲说只要能把父亲病看好,花光一辈子攒的钱都无所谓。

  这个世界上,愿望都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痛苦的。对于痛苦,你自己大致能估量出可以承受的底限,可是,如果现实残酷到突破了你的底限,等待你的,就是地狱。

  诊断很快就出来了,是尿毒症,主任问过父亲前阵子状况,觉得不是完全没希望,他跟我说,如果治疗跟上,说不定能活二十年之久。我上网查过,尿毒症一般能活五年以上,最长才是二十年,知道主任在宽慰我。

  见到父亲,我忍着内心苦楚,也说二十年,父亲叹气道:“二十年啊,我成了废人,就算三十年又有啥用,咱们不治了吧。”

  这怎么可能,再难也要治,我暗下决心。

  下一步是持续透析,最好每周三次。算了算费用,我们家是农村的,一直用的旧农合医疗,但几经变化,看病差不多是自费。好在去年政府推了新农合,我家参加了,不同医院有不同的报销比例,市医院是三级医院,报销比例最低,五千之内报一半,五千到一万能报40%,一万以上能报销45%。二级医院的比例更好些,可问题是二级医院没有透析机。

  我计算了,透析一次是五百,如果每周透三次,一年要花七八万,报销后自费要四万多,一笔巨款。父亲拿来三万多,不够一年的透析费用。

  我就算不吃不喝,每年只能省下三千,勉强够多支撑一个月的。父亲知道后又说不治了,我说我来想办法。

  我先去尝试打工,在学校周围的饭馆去刷碗,每天晚上一家挣二十,洗三家六十,再改做家政,然后去当家庭教师,因为没有证被人告了,还罚了五百。

  最后没办法,我到了去歌厅做陪唱,每天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起先我去的小歌厅,按小时拿钱,五小时拿一百,如果每天都去,算是勉强够用了,不过小歌厅乱,来的人良莠不齐,不安全。

  我做了几个月后,熟悉了套路,去应聘更好的歌厅,就去了龙头市当时最大的连锁卡迪那歌厅,他们在扩大业务,龙头市开了六家,正缺人手。

  招聘我的人就是雷宏达。

  他见我气质不错,问我之前做过哪里,现在白天什么工作,我和他说了实情,包括我父亲的情况。他听了后很帮忙,给了我最高级别的待遇:点人费的40%,加酒水的5%,我知道这个待遇很好了,非常感谢他。按这个标准,我每晚能挣三百。

  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不过歌厅里鱼龙混杂,什么意外都有,喝醉的、乱摸的、撒疯的、打人的,什么都有,好在雷宏达是我们经理,会处理各种情况。平时他非常尊重我们姐妹们,他总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没必要低三下四的,他说出了问题就找他。碰到各种流氓,他都有办法应付,他还有几个发小一起帮忙,在那里我认识了凌渡雨、小影儿他们几个,对我都特好,当亲姐姐。

  有好多次碰到色鬼流氓,上下其手,都是雷宏达来救场。

  还有次我不小心把第二天要交的五千医药费丢了,雷宏达知道后,找哥儿几个凑钱垫上了,后来我要还,他说别看不起他们,就当为我筹款了。

  那几年,我觉得活得像个人,不那么苦逼。

  有雷宏达他们照顾着,我也顺利毕了业,找到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后,透析的缺口不大了。可是家里除了治病外,还有不少正常开销,所以我时不时还去歌厅,他们见我去,就给我临时安排上。实际上,我喜欢他们几个那种混而不吝又不是真坏的样子,也珍惜那种有情有义相互扶持的氛围。

  他们都没念到大学,对我这个大学生陪唱女,出来卖唱救父,可能也觉得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无话不谈。

  可惜好景不长,雷宏达后来突然消失了,听凌渡雨说是现在跟着倪老大混,倪老大把他派到新建的金陵夜总会当经理。

  听说那边刚开业,雷宏达很忙,不过有时候他会回来找凌渡雨他们帮忙,好像他们也在忙活自己的什么事情,神神秘秘地,见我来就转移话题。

  说说感情方面,见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我其实都懂。

  凌渡雨曾经有段时间对我有些意思,总是围着我转。都是直率的人,我就索性有话对他直说,我说我想找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要不就找个像雷宏达那样有办法有手段的男人,凌渡雨明白自己肯定不够格,反倒来撮合我和雷宏达。我没想到,他对雷宏达,竟然没有分毫的羡慕嫉妒恨,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割让。

  对雷宏达,我其实很心仪他的魅力,但是这个人心计太深,我感觉完全驾驭不了他,他总是热情洋溢对你,而又把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起戒心。

  在歌厅很容易出事,不过我始终坚持出淤泥而不染,不像我身边的姐妹,她们有时候会跟客人出去,去做什么可想而知。

  当你丢弃了一样东西,它会来反噬你。就像你一直在岸边走,难免不湿鞋,一旦真落下水,会一直沉到水底去。

  我有个好姐妹,叫杜小梅,她原先不跟男人出去的,有了第一次后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她悄悄告诉我,出去挣钱多,那种滋味又是一旦尝到,每天都会想,会心痒。到后来她要每天几次才能够满足,已经成了瘾。她身材很好,前凸后翘,男人们知道她肯出来,约客持续不断,她好像也乐在其中,甚至三年之后,攒出来一套房。有了房以后,她就不再来歌厅,只给我留了个手机号码,听客人聊起来提到她,都知道那套房的门牌号,据说每天晚上,上门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雷宏达在我印象里,一直那么沉稳冷静,除了2006年那次。

  头年他交了个女朋友,我见过,像是大家闺秀,清纯可爱,一笑起来两个酒窝。雷宏达那时像变了个人,特别开朗。

  可是半年之后的有一天,凌渡雨专门叫我去卡迪那。

  到了以后,他说雷宏达这段日子里特别难过,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发愣,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凌渡雨说你别问,这件事儿是不能说的,只去陪陪他说说话安慰他就好。

  我找到一个小包厢里的雷宏达,他头发乱糟糟,满身酒气,两只眼睛里没有了神采,看见我也不招呼,只是默默地喝闷酒。

  我也不说话,坐下陪着他喝,喝了好一阵,他突然过来,把头埋到我怀里,低声哭起来,泪水像小股的泉水,打湿了我的腰。

  那是我第一次见雷宏达卸下了面具,还那么地无助脆弱,我紧紧抱住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我真心愿意陪着他流泪,甚至愿意为他做一切。

  一切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是我主动的。

  之后好多天他躲起来不想见我,我也同样不想见他。不知为什么,我确定他不是我的归宿,我也不是他的。那天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过,不是爱也不是性,更像极致情绪的宣泄。过后在我们之间好像有了堵墙,两人都不愿去触及。

  以后的日子里,这堵墙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又倒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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