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军报的文章让父亲心情难以平复,他的心潮激荡不已,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报上介绍了一位在朝鲜战场上身负重伤的一级伤残军人的感人事迹。当父亲无意看到这篇文章时,一下子傻眼了,报上赫然写着的战斗英雄的名字叫左延昌,这不是自己的老班长吗?父亲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忙往下看,果然是他,自己参军后的首任班长,还曾经是和自己在三野教导师的战友。当时父亲是一团下属警通连二排排长,而老班长则是由原三野特纵骑兵团改编为教导师二团下属的一名连长。当父亲和老班长一起被批准赴朝参战后,出征前他俩曾在南京见面长谈,相互鼓励要奋勇杀敌,为祖国而战,并且相约假如能够活着回到祖国,再到南京汇合,一起回老家探亲。后来父亲被临时取消赴朝参战命令后,老班长却投入了炮火连天的抗美援朝战场,那一幕父亲永远难忘。
如今报上介绍老班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双腿被截肢,成了一等伤残军人,父亲手捧报纸热泪盈眶,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失眠了。
从那时起父亲每天通过报纸搜寻老班长的动向,还给老班长养伤的丹东部队医院去信,了解老班长的情况,最后父亲打听到了,老班长将回到南京,在接受检查和休整后再转送到位于无锡惠山脚下的江苏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休养,父亲当即向组织打报告,说明自己与老班长的关系和当年赴朝前的承诺,请求批准他去南京迎接老班长,父亲的请求得到批准。
当父亲赶回南京,以老班长战友的身份出现在迎接伤残志愿军队伍里时,望着满眼的彩旗飘舞、红旗漫卷的场面,激动的心情无法平静,他期待着见到老班长的那一刻。
进站的军列缓缓驶来,那轰鸣的汽笛和白色的蒸汽为现场平添了一份庄严的气氛。
父亲军容严整,胸佩五枚军功章,在站台上迎接凯旋而归的老班长,这是父亲在那位老首长的亲自过问下才得到了这样的殊荣。
车门打开了,先下来的是那些轻度伤残军人,最后是老班长这样的重伤员。
当一个个担架从车上抬下时,父亲和在场的领导和首长,还有群众代表一起上前帮助。
终于父亲的目光与老班长久别的目光相遇在一起,父亲跨上一步,“啪”的一个立正,绷直腰板向老班长行军礼。那一刻父亲再也忍不住了,送到太阳穴的手指颤抖着,嘴唇在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躺在担架上的老班长也是激动不已,缓慢地向父亲回礼。身后的一位首长大声说:“敬礼!”于是所有的军人都向老班长和那些载誉归来的英雄们行军礼,就连护送他们回来的军医和护士也眼含热泪向他们敬礼。那些伤残的志愿军官兵也顽强地支撑着残缺不全的肢体,向祖国的亲人敬礼,场面安静而感人,只有头顶上飘扬的火红国旗和军旗咧咧声响。
父亲俯下身子,单膝下跪,握着老班长的手泣不成声。
老班长的右手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乐呵呵地说:“国平啊,我们又见面了,这不是咱俩说好的吗?你哭啥呀,都是干部了,没出息,把头抬起来。”
父亲抬起头,擦干眼泪对老班长说:“老班长,说好了我们一起去朝鲜的,可是我……”
老班长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去朝鲜,你去军校读书,都是组织的安排,咱是军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今后咱们的队伍要靠你们去接班了,我看好你。”
父亲望着老班长充满期待目光,心里愧疚不已,他无法告诉老班长自己连军校也没去成,现在只是一名驻守边关的普通一兵,他实在开不了口。
一旁的军医对老班长说:“左连长,别多说话,先去医院吧,有机会再聊吧。”说完对父亲说:“你是左连长的老战友,要不一起送他去医院吧。”父亲赶紧和医护人员一起抬着老班长担架上了救护车。
军区总医院里,完成了一系列检查后的老班长在父亲陪同下,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唠着家常。
老班长笑眯眯地问父亲:“怎么样,军校毕业了吧,现在是不是已经赶上我这个老班长了?”
父亲羞愧地对老班长说:“对不起老班长,我没有去军校,现在在山东青岛驻守海防,还是排长,让你失望了。”
老班长一愣:“怎么?你没去军校,咋回事?是不是害怕读书被退回来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啊,快告诉我。”
父亲忙把当年被取消赴朝作战命令后的经历向老班长一一汇报。
老班长听后安慰道:“军人嘛,上级叫干啥就干啥。”
接着他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但是我要问你,这几年你干的咋样啊?没给咱县大队和教导师丢脸吧?”
父亲忙摆手说:“不不,老班长不可能,虽然咱不咋地,但是肯定不能给咱老部队丢脸,毕竟咱是陈老总的兵,这点绝不含糊。”接着父亲就把这几年在部队的点点滴滴进步和成绩都一五一十向老班长详细地汇报。
老班长边听边点头,脸色开始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握住父亲的手有力地晃动着:“好啊,国平,好样的,在部队好好干吧,一直干下去,国家总需要人去保卫的。”父亲使劲点头。
这时父亲想起了当年他俩一起回家的约定,就提出陪老班长一起回去看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老班长却缓缓摇头回绝了。
父亲不解地望着老班长说:“咋啦,就因为你受伤了,伤残了,是不是觉得没脸回去见人了,老班长你不是这样的人。”
老班长望着窗外夜色茫茫说:“我受伤残废了没告诉家里,他们不知道,现如今我都这样了,别说回去一趟不容易,就是能够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吗?无非是给家里添堵和伤心,还要拖累他们为我牵挂。”
许久老班长一字一句地说:“算了,就当我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了,你要替我保密,我不想再连累家里了。”
说完老班长转过脸来含着泪对父亲说:“咱俩是邻村的老乡,又是老战友,你要是回家探亲的话,到我家看看我爹娘,帮我给祖上烧个香。以后就你知道我的情况,你有空就来看看我,没空给我写个信、捎个话啥的都行。”
父亲也饱含热泪地对老班长说:“老班长,不管你是现在回老家,还是以后想回去,我都陪你一起回去,这是咱俩当年的约定。”
老班长目光坚定地说:“一言为定,你以为我就在这里养老等死吗?不可能!我要装假肢、学走路,我要为党工作,不管看什么,反正不能躺在这里吃国家的闲饭,这比死都难过。”
正说着一位医院政治部的干部进来问:“这里有没有黄国平同志的,部队转来山东长途。”
父亲一听马上跑去接电话,来电话的是指导员程士发,他告诉父亲,部队即将要调防了,上级希望他赶紧回部队。
军令如山,父亲匆忙告别了老班长,赶回青岛部队。
回到部队后,父亲始终没有忘记和老班长的承诺,他和老班长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后来老班长果然没有呆在荣军院养老,他在装上假装后转业去了苏州一家工厂当了党支部书记,开始了新的人生。
一九五四年,父亲终于和老班长一起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实现了赴朝前一起回家的夙愿。
由于老班长属于重度残疾,尽管装上了假装,但是依然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很大影响,为了不连累组织,老班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向组织提出回乡养老,当一个农民。
得知这一消息后,父亲再次申请回家探家,赶赴苏州将老班长一路送回老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服满兵役后陪同父母回老家探亲,父亲专程带我去看望过他一生敬重的老班长,我望着坐在轮椅里满头花白的可敬老人,心里无比激动,向当年父亲一样挺直腰板,庄严地给老班长敬了一个军礼,老人握着我的手有力晃动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化作永恒的回忆!
愿我们后辈永远铭记这些为共和国建立功勋的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