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五章 郭轻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郭轻烟,郭轻烟,每次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我都是一阵厌恶,我父亲当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会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父亲的解释是生我的那天,正巧是清明节,他一大早去给我奶奶上坟,刚刚到,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我母亲的预产期本来不是这天,是这天之后的第三天,不料下床用岔了力,羊水破了,护士赶忙来处理,把母亲安顿好扶回病床上时,发现已经开了两指。护士再把母亲推到产房时,医生发现开到了九指,没办法就说那就生吧。
我是一个早产的顺产儿,非常顺,总共没到一小时就开始哭。所以父亲接到医院电话说已经生完了的时候,非常诧异。
医生问名字起好了没有,父亲母亲原本有几个预备好的,本想在这几天好好再琢磨一下的,父亲一慌,都忘记了。
他无意中看到别人家墓碑后的铭诗,就临时抓来一个名字:轻烟。
后来提起此事,他们都当做一个佳话讲,我不以为然,轻烟这俩字太随意,太轻飘飘了,感觉就像庙里上香时那淡淡的气体,风一吹就消散的那种。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挪夷父亲没水平,就算是上面那首诗,也能扒拉出更好的名字,比如柳烟、花烟、春烟、飞烟,都比轻烟强,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柳春、汉春,哪怕东城、花城、春城这种男人名字都行,粗鄙点儿,春花我都能接受。
父亲总是呵呵笑,说既然当时这么选了,一定自有其道理。
所以,当我不得不离开雷天明的时候,总觉得和我这个名字有关系,对,就像父亲说的,一定自有其道理。
我的人生经历挺坎坷的,漫长的岁月里,会时不时想起雷天明。不过,经岁月打磨多年后,和他的那一段记忆,逐渐虚幻起来,不太像真实发生过。
认识雷天明是在大学里。
我是1979年考进西北工业大学的,土木系,一个班三十人,来自天南地北,其中有柳师言。我注意到雷天明,是在大学二年级。
大学里的学习氛围很浓,我们那个时代,每个同学都很珍惜学习的机会。原因其一是高考刚刚恢复,大学不像现在这么多,考上大学的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尖子;其二是也不像现在会肆意扩招到一个很大的百分比。我敢打包票,新一代那些学了十二年功课,考上大学就恣意放任自己的学生,在我们那个时代一个也没有。大家都是相互较劲,会为了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拼尽全力。
土木系是公认的工作艰苦的专业,和临床、护理和会计并列,通常还排在第一位,都说一入土木坑,就劳碌一生,这个说法好像一直延续到当下。
课程安排到很满,甚至周六全天都有课。为了学习,很多本地的同学周末都不回家,学校的图书馆,永远都是爆满。
记得我大二那年,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来到图书馆才发现找不到一个空座位,我四下搜寻空座时,不远处一个男生抬头发现我,他略加思索,就伸手招呼我过去。图书馆里静悄悄地,我踮着脚步走到他身边,发现他面前摊了一推草稿纸,正在演算数学题。
我睁大眼睛,低头嗯了一声表示疑问,他微笑着起身,示意我坐到他这个座位。我用手指头指了一下他桌上的狼藉书本纸笔,他冲着我用口型说话,我看出他说的是他的题都做完了,要回宿舍。我意识到他是发现我之后,决定给我让个座时,心里很温暖。我这才注意到他眉清目秀,赶忙用口型向他道谢,他摆摆手,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又冲我微笑一下,我连忙低头,从书包里往外拿东西。待他背影远去,我看着他背影,缓缓坐下,出了一阵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雷天明。
后来在图书馆我常见到他,他一般都去得很早。后来我在食堂也碰到他,见他通常是抢着第一批去吃晚饭,匆匆吃完就会去图书馆抢占座位。我呢,往往在宿舍磨蹭一会儿,再去时就可能没座位。再后来,索性我就更晚些去,先在宿舍学一会儿,九点钟左右再去,那时候雷天明差不多能结束一天的功课,要是见到我正好去了,就照例给我腾位置。
那段日子里,我们其实都没怎么对过话,就是彼此间有个默契。
八十年代是个好的年代,不光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对所有人来说都如是。
我们经常会走出校园,在晚上,或者在没有课的星期日,同学们会三五成群地约着去西安各处景点。因为大学校园就在友谊区,离西安市老城墙很近,根本不需要坐公共汽车,走十分钟就到。
西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地很热闹,尤其是晚上,街上的面馆和泡馍馆一个接着一个,灯火通明。在老城区溜达,你能看到很多时髦青年,穿着比较新潮的喇叭口裤子,戴着一副墨镜,就算是晚上也带,张扬着个性。很多人手里拎着一个磁带机,那时节最时髦的是夏普系列,都是顶上一个拎把儿,双卡的,我还记得从333系列一直到999系列,不断进化着。
人声鼎沸,走来走去的人,手里的磁带机播放着不同的流行曲和迪斯科,会把音量开到极致,震耳欲聋,你能听到的,是多个曲子的混杂交响,杂乱的鼓点敲打你的耳朵,直到心跳也同步在凌乱的鼓点中。晚间的西安呈现出古旧与摩登的奇异结合,散发出蓬勃的朝气。
那时候的流行乐歌星,才是年轻人心目中的神,像港台的邓丽君、刘文正、徐小凤,我记得罗大佑那一批还要更往后;英文歌曲也有,多数是迪斯科舞曲,也不知道是谁唱的,其它流行歌,我能说出名字的,大约是卡朋特和艾顿壮,还有一些美国乡村乐。
思想开始解放,城里的青年人躁动起来。地下的诗歌开始活跃,言情小说是琼瑶的,国产的小说也有,张贤亮、王蒙、韩少功、汪曾祺这几个,电视里播放着《人到中年》和《高山下的花环》,更吸引我们的是《加里森敢死队》。更痞气的摇滚乐,崔健、王朔他们还要过几年才来,那些私下印制的武侠小说已经偶尔能搞到,往往一本小说会传阅给数百人,直到最后残破不全。
我们在校的生活就没这么丰富多彩,除了校图书馆里的那些很难借到的小说,除了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文娱活动只剩下打扑克和弹吉他,班里面几乎人人都能弹上一段儿和弦,就着和弦唱上两句,吉他只有两把,男女生各有一把,每年的过年晚会,吉他弹唱成为了主旋律,那些嗓子好的,或者能弹唱别人没听过的歌,会得到满堂彩。
雷天明吉他就弹得很好,不过,我是大四那一年才见识到的。
柳师言是我同班,他学习没我好,但交际广泛,经常去学生会帮忙,最后改选时也得了个学生会的活动委员。
柳师言和雷天明关系一直特别好,我并不了解,他俩是怎么相识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可能是雷天明结识柳师言后,顺便知道我的,那天才会给我让座,不然,也解释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开端的。
我问过柳师言,怎么和雷天明这么熟。关于雷天明,他只告诉了我一部分,甚至可能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当时如果我知道了全部,我和他的关系不会那样发展。
柳师言只是说雷天明他的家庭,特别苦,是农村念出来的,在老家,还和别人家结了仇,那家人甚至想要雷天明的命。在雷天明大一的时候,甚至派人追杀到学校来,当时情况挺可怕,是柳师言冲过去把雷天明救下来的。
这个情况被雷天明报告给了校长,柳师言也陪着去做了说明。校长很重视,专门派了一个校工,每天跟着雷天明,直到那个学期期末。后来,雷天明假期里回了趟飞龙省,请别人出面,去化解这份仇恨。
雷天明很用功,数学也学得很好。土木系的实际应用中,也会用到不少数学知识,大三我毕业设计时,有一些实际应用计算的问题时,去请教他,他往往一语中的,帮我找到最简便的方法。
雷天明计算的时候,非常专注,我也是被他那个专注的神态深深吸引上的,现代人不是常说什么馋谁的身子吗?当时的我还挺纯洁,纯粹是被他的神态迷倒的,他平时沉默寡言,眼神中总是带着浓浓的忧郁,这忧郁还不是一点点,是从心里漾出来的那种。
有些东西是暗自滋长的,到了节点就会爆发。
大三的下半学期,土木系的毕业答辩都结束了,大四的整年,我们都要去工地实习。大四开学后的一个月,谁下哪个工地,才陆续定下来。十一刚过,同学们面临着离别,马上要奔赴祖国的山南海北。
总是会有一个分手的宴席,大口饮酒大口吃肉,女生们也喝多了,这时雷天明来了,他说是特意来送别柳师言的。他们是数学系,不需要实习,大四也能待在学校里。
柳师言塞给雷天明吉他,让他唱一首,雷天明就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嗓音特别好听,我们都听得入神,他忧郁的样子,让所有人都很感伤。
柳师言和雷天明都喝了很多,一直喝到最后就剩下几个人,雷天明要走,柳师言却喝到站不起来,就让我送送,这一送,就送出了事儿来。
那天我也喝高了,我们俩不知不觉走到了校外,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那个迷人的神态,就表白了。雷天明闭着眼睛,沉默无言。
我当时可能疯了,亲了他,然后抓着他的手,游走在我的全身,我主动去抱他,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所有的地方,当时月亮突然就被云遮住了,一片漆黑。
后面的日子里,我忆起那一夜,总会想到辛弃疾的一首词。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雷天明好像始终闭着眼,我只记得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口中喃喃自语:“西安……西安……西安……”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过后他酒醒了,看到我的样子,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哭,直哭到令我害怕。
不管怎样,那晚之后,我们俩开始通信,不过,总是我的信又臭又长,他的回信言简意赅。到他也毕了业,我为了和他在一起,义无反顾地追到了飞龙省,在那里找到了工作。
1984年的春天,我,一个湖南妹子,和雷天明登记结婚,嫁到了北方。
1984年的秋天,就在我和雷天明的孩子出生后没多久,知道了全部真相的我,毅然决然地和他离了婚,在那个年代,对女人来说,离婚算是极大的事情。
雷天明对我还不错,怕孩子拖累我,我不好再嫁人,就把孩子留在他身边。
回想起来,那两年就像一场美丽的错误,不经意的错误,更像是一场大梦。
梦醒了。
我们后来就没再联系,我想从记忆中,把这个人完全抹去,但始终没有做到。我没后悔,毕竟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