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三章 黄牛


第四十四卦 姤(卦形:乾上巽下)姤:女壮,勿用取女。

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


  1979年2月25日。

  经过8天的浴血奋战,中国人民解放军拿下了柑糖矿区,东路军三天前已经拿下了高平。这次反击战,广西出击的东路由许世友指挥,云南出击的西路由杨得志指挥,名将出马,名不虚传啊。

  下一个战略目标,东路直指凉山,西路挥师沙巴,拿下这两处战略要地,两路合围,将一马平川,河内,就在二十公里之外。

  仗打得很苦很惨烈,越南兵单兵素质高,和法国和美国干了几十年,擅长山地和丛林作战,游击战经验丰富,我军的牺牲很大。

  27日出发前,金玉成让于红雷打前站,特意把他叫到一旁,细细叮嘱一番让他小心行事。于红雷先行,其他同志随后一百米出发。

  后队的人走到一个山的拐角,一声轻响,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队伍最前面的陈老二。陈老二哎呦一声,捂着左腿,倒在地上打了几个侧滚,把自己隐蔽到石头后面。他大喊一声:“快隐蔽!有狙击手!”

  我们后面的人都找地方隐蔽起来,只听山角的另一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狙击步枪的击发声,大家知道于红雷在前面,推测他正在和越南人对狙。

  过不多久,于红雷跑回来和金玉成点头示意,报告说和敌人对射了几枪,应该是打中了,有没有打死对方不清楚,反正后来就没有发现踪迹,大概是跑了。

  再来看陈老二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清,子弹贯穿了左小腿肚子,流了不少血,包扎后也无法行走。金玉成顺势宣布,把陈老二留下,找个安全地点先躲起来,等后续部队上来,把他撤下去。陈老二不干,说他能坚持,不想离队。金玉成和于红雷反复说服他,说前面离沙巴很近了,都是平原,也不会再有雷区了,让他撤下去养伤,陈老二骂了几句,服从了命令。

  金玉成让齐三甲陪他留下,等大部队过来,再快速跟上来。

  为了保险起见,小分队鱼贯地缓慢前进,那天上午没再遭遇越军。

  3月5日,我军攻占沙巴全区。

  前方二十多公里就是越南首府河内了,侦察班接到命令,让他们前行到离河内十公里处观察敌情。侦查班前进过程中,时不时遭遇零星越军的阻击,唯一的人员损失是,一次遭遇战中,张新培头部中枪,好在看上去伤不重,子弹斜斜地穿过脸颊,从耳后穿出。伤不致命,金玉成安排人把他送回了后方。

  到了观察点,大家都很兴奋,议论着按照反击战的速度,花不了几天就能打到河内,那越南小鬼子还不就完蛋了?通过步话机后方传来消息,说东路军昨天已经完成了攻占谅山的任务,正向河内方向进发。

  但是两整天过去了,给侦察班的任务一直只是监视和探查,他们每天汇报战情,从前方迹象看,前方防守河内的越军不多,充其量也就是五六个团,让金玉成他们诧异的是,我军主力似乎没有大动作,都在原地待命。

  3月10日大本营传来军令,全军后撤,脱离和越军的接触,逐次撤回边境。

  齐三甲大叫:“啥?后撤?离河内都这么近了,怎么也要打下来再说啊,让越南鬼子疼一下也好,他们首都都丢了,还不得乖乖投降?咱们是战是和多主动,就算谈判都占绝对上风啊!”

  张宽分析:“我也不太懂,是不是怕供给线太长,怕给断了后路?我看越南人也不能打,抄咱后道儿也不怕啊,来多少干掉多少不就完了?”

  赵峰跟着道:“我听说这次打的是闪电战,你看咱们部队半个月就杀到河内城下了,据说越南军的一半儿主力都在柬埔寨,和那边打得挺激烈,我分析啊,咱们一打,那边就得撤兵,这算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吧。”

  于红雷嚷嚷:“你们都瞎分析啥?首长让咱们怎么打,咱们就照办,肯定能赢就是了。就是不知道以后越南人还来不来边境骚扰,反正这次打得他们够一呛,我听战报说到昨天歼敌五万多,五万多,那是六个整师,听说越南鬼子总共也就二十个师,找你的意思,他们十个师去打柬埔寨去了,那他现在国内没啥兵了,都被咱们干没了!”

  金玉成:“说那么多干嘛,听指挥就是了。”

  晚上接到命令,让侦察班在部队后面断后,时刻注意越军的动向。

  1979年3月16日,金玉成每次想起那天,都觉得很不真实。

  那天阳光明媚,撤退的侦察班到了之前藏军装的地点,大伙儿换回自己的军装,笑逐颜开,终于能恢复身份了。

  撤退的命令让16日全部撤回国内,所以回程的速度比来的时候快多了,但是,后退很急,我们只来得及去找回蒋光太的遗体。

  金玉成还是提醒:“都精神着点儿,行百里路半九十,就差最后一哆嗦啦,千万要当心啊。”

  走不上五里,大家看到左侧是一处平缓的山坡,山坡下方满是越南最常见的耳草,我们这一个月来,见得最多的草就是这种,草高不到半米,顶端的叶子像十字架,下面的果实荚里通常有十来颗小种子,有点儿像豌豆荚,区别就是里面的豆子非常小。

  而山坡靠上的部分,被粉色的雪草覆盖,宛如一片粉红色的地毯,齐三甲指了一下山坡顶:“看,好看吧,这种草叫雪草,我们平时就叫它粉草,看,那片儿是向日葵,也开花了。”

  雷天光奇怪:“向日葵,不是要秋天才开花吗?”

  齐三甲笑话他:“北佬你这就不懂了,这边气候潮湿,气温高,除了冬天的两个月,全年都开花。”

  郭晓问:“是好看。怪了,走的差不多同一条路,来的时候咋没看到,这个,粉草?”

  齐三甲哈哈大笑:“说你傻你是真傻,咱们过来的时候是半夜啊,到白天都找林子里猫着,当然看不到。”

  郭晓:“哦,对啊!”

  雷天光一指远处的山坡:“你们看,那儿有头牛嗳,应该是……”他抢过金玉成的望远镜,仔细看:“是黄牛啊,越南不都是水牛吗?也有黄牛?”

  齐三甲笑:“你啊,好像见着黄牛就特别亲,上辈子是黄牛吧,肯定是黄牛转世投的胎。”

  雷天光:“嗳,还有个小姑娘,正拽牛呢,这牛挺犟的,我去帮帮她。”

  金玉成阻拦:“别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离边境就没多远了,别管了。”

  雷天光扔下望远镜,往山坡上跑去,回头喊了一嗓子:“没事儿,这边也没敌人了。”

  大家都喊他回来,他没听,自顾自去了。

  金玉成想了想说:“你们先走着,我过去看看。”

  他刚爬到粉草的边缘,出事儿了,一声闷响,金玉成抬眼望去的景象是:在美丽的粉色的地毯上,雷天光双手在牛头前方,扳着牛的两个犄角,在他后面,那个越南小女孩举着枪,是一把土枪,枪管里正冒出一股轻烟,白白的;然后雷天光慢慢软倒在牛身上,那头牛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躲开,就站在原地没动,支撑着雷天光不摔倒。

  金玉成脸色惨白,飞速从背后把步枪回转到身前,瞄准那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惊叫一声,扔下土枪就往山坡上跑,用黄牛的身体做掩护,转眼间就消失在山坡后。

  金玉成快跑过去,看到雷天光趴在牛头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玉成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当时那个场景,觉得好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美轮美奂的山坡,慢慢伏在牛头上的雷天光,一遍一遍地播放。

  金玉成总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拦住他。

  所有大部队都已经在3月16号凌晨前撤回了国内,金玉成所在的侦察班,是最后一批。

  那天小姑娘开的那一枪,应该是那次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最后一枪。

  回到国内,就是休整,然后是授勋,我们班,因为出色的完成了侦查任务,荣获了集体三等功,我是个人二等功。后来我才听说,进入越南的各个侦察班里,我们班的牺牲最大。

  蒋光太、陈老三、杨守义、雷天光,四位牺牲的,头部负伤的张新培,后来的情况不好,子弹还是伤到了脑子,成了半身不遂,我们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努力着想说话,却死活说不成句子。而陈老二,在我和于红雷的计策帮助下,顺利复员回了老家,根据政策,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可以留下。

  比起打仗,对我来说,更难的是把各位战友的骨灰送回故乡。

  先送的蒋光太,然后是杨守义,因为他尸骨无存,我们为了有骨灰好纪念他,商量来商量去没好办法,只好从火化炉里铲了些战友的来代表。

  送完了家在四川的陈老三的骨灰,我和齐三甲继续坐火车北上,再换汽车,辗转到了北方边陲的蟠龙镇。

  那天中午是大太阳。

  镇东口有个乞丐模样的老汉在晒太阳,左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看,那本书边缘残缺,已经很破旧。他那个破沙发边上,蹲着一条挺脏的大黄狗,浑身都是毛球结成的刺突。

  我上前刚要问乞丐,雷天光的家在哪里,那条脏狗突然立起身子,它用鼻子在空气中直劲儿嗅着,乞丐转头见状问:“大黄瓜,怎么了?”然后乞丐抬头就看见了我,和我手里捧着的骨灰盒,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尝试着问:“是,天光?雷天光?”

  我微微点头。

  那狗跑了过来,围着我转,闻了几圈后,仰空哀嚎了起来。

  我问:“大……大叔,您知道雷天光的家在哪儿吗?可不可以领我去?”

  那乞丐长叹三声后,往镇里的方向一指:“前面那个,就是他父亲,我们刚在唠嗑。他走得慢,你们去吧。”

  我向乞丐弯了下腰表示感谢后,示意齐三甲跟上我,我们快步追赶着前面那位老人,那位老人,上身穿着破旧的军棉,下身是条宽松的缅裆裤,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走得非常缓慢。

  雷天光的父亲听到后面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身子变得僵硬,他的右手在轻微颤抖,那根拐杖,随着他手的抖动,也抖动着。

  当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我手中的骨灰盒,脸色顿时变成死灰一般,右手又开始颤抖,人慢慢地跌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呜咽着:天光,天光啊,我的儿啊!

  最终这呜咽变成了不断的哭喊,我和齐三甲过去,想搀扶起他,感觉老人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

  最后我们将雷天光父亲扶回家,留下了骨灰盒。

  我知道天光父亲也是老兵,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默默行了军礼,算是道了别。临走前,我把我那块二等功奖章,放在天光的骨灰盒上。

  战友的逝去,是我心里永远地痛,因为他们的父母亲,是多么盼望着孩子平安归来啊。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战争是残酷的;但其实,活下来的人更痛苦。

  79年的反击战之后,越南小鬼子还不消停,我后来,在中越边境,打了十年仗,参加过扣林山战斗、法卡山战斗,以及老山战役、者阴山战役和八里河东山战役,一直到了1990年。这个期间,郭晓和赵峰都牺牲了。

  我之后又带过不少新来的侦察兵,最终升到了连长。

  很多战友牺牲时岁数都不大,他们为了祖国的安宁,把一腔热血洒在了这里。他们,都是英雄,永远都是英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