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三章 金玉成


  我是广西人,我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我是家里最小的男娃,妹妹在1982年开始实行计划生育那一年出生,如果这个政策早一年实施,可能就没有她了,所以说,她是最幸运的一个。

  在计划生育之前,村里也没有计生用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上娱乐的匮乏,农村里的夫妻生活质量极高,孩子多。

  孩子多但是土地还是那么多,吃饭的嘴多,粮食不够吃。我爹妈似乎早打定主意,把我送部队上去啃白馒头,以至于招兵部门刚到,就第一个报名。

  部队上的条件终归要好多了,不缺嘴的我,努力训练,提高军事技能,连续两年在比武大赛上得了奖,顺理成章地得到提拔。1978年,被提拔到广西军区下属南宁警备区第一师侦查连。第二年春天,因战备需要,我所在的侦察连里选出了最精英的一个排,被派往云南军区,我当时是班长,管十一名战士,那年我刚满23岁。

  十一名战士来自五湖四海,从附近的广西军区、昆明军区和成都军区抽调的的占大部分,唯一一个北方人是雷天光,从兰州军区来的,大个子,比我们这些南方佬高了快一头,我们都打趣他说执行任务时目标太大,容易挨枪子儿,他是负责抓舌头的,手脚麻利;两个排雷手四川人,陈老二和陈老三,顾名思义,在家也是老二老三;通讯员杨守义负责电台,不爱说话;伙食兵蒋光太,管大伙的吃,上战场时负重最多,因为还要背一口铁锅,他也受过训,可以当个多面手;三个狙击手,都是昆明本地的,郭晓、于红雷和张新培,枪法好都拿过奖的;剩下仨是张宽、赵峰和齐三甲。

  我们在基地里又训练了三个月,大家磨合得不错,做了很多实战演练。

  不训练的时候就侃大山,聊聊自家的事儿,郭晓和于红雷互相吹嘘自己的枪法,张宽和齐三甲说了在老家打猎的事情,轮到蒋光太,就吹自己会做多少菜,他认识很多野菜,也知道在丛林里哪些东西能吃;陈家兄弟教大家怎么发现各种地雷,还包括高处的飞雷和埋伏用的诡雷,雷天光没啥说的,老提他老家他有一头黄牛,叫什么秦叔宝,每次提到牛大家就起哄。

  大家都放得开,唯一不怎么掺和的是杨守义,他左右手总是不停在腿上点击,我问他为什么左手也要练发报,他说万一右手负了伤,就会用到左手,他悄悄跟我说,其实他右脚也会发报,自己练会的,我推了他一把说这可不吉利,赶紧给他夹肉,堵住他嘴。

  但是说来也怪,队内测跑速居然是杨守义拿了第一。我原以为会是雷天光那个大长腿,或者不负重上阵的蒋光太,要不就是动作敏捷的郭晓,结果杨守义把那几个甩开了一大截子。而且他不是一次拿第一,是次次拿第一。

  那段日子伙食特别好,顿顿都有红烧肉,我琢磨着是要打大仗了。

  1978年底,军区下达了一级战备令,就是说,部队做好一切准备,战斗随时可能打响。

  1979年春节是1月28号,初三那天,师侦察连开会,师长亲自来动员,真的要开打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政治课都在吹风,控诉越南那边不断挑起边境冲突,我最初感觉只是要教训一下越南小鬼子,但没想到会打大仗。

  2月1日,师长亲自来布置任务,侦察连隶属于昆明军区的陆军第14军的38师,我们的任务是战前就渗透到越南境内,为我军第一波攻势打前站。侦察连以班为单位,各自有不同的任务,有侦查敌人布防的,有占领战略要道和桥梁的,有引导进攻路线的,有破坏敌人通讯和电力设施的。

  原本红河对面就是越南,但目前红河两岸都被越南部队侵占了,我们班的任务是侦查红河上的老街渡口的布防,配合先发部队渡河攻占老街,渡河后再先导探路,尽快完成对代乃和柑糖市的合围。

  侦察连陆续出发,我们班是2月10日凌晨从上游渡过红河的,要沿红河南岸前进至渡口。11号白天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潜伏,准备夜间继续赶路,预计在15号夜间到达红河的老街渡口。

  大家都很兴奋,我提醒战友们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形势紧张,边境附近的越南人都很警觉,等再过两天进入越南腹地,情况会好些。

  我没打过仗,我的叔叔参加过朝鲜战争,他提醒过我,侦察兵最重要的是安全。因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能活下来的都算兵油子,都是那些关键时刻会保护自己的兵;所以非必要时,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

  我看着我的同伴们,心想不知道等战争打完,我们还能剩下几个,作为班长,我想把他们都全须全影地带回去,但我心里也清楚,这不太可能。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们脱下军装,都换上了越南军服。班里的齐三甲和张新培越南话说得不错,出发前预备好了他俩的军官证,还有越南少尉军服,就安排他俩先走50米打头阵,然后两人一组梯次前行。我走在最后,把军装藏好了,在山洞口做了一个标记;等我们返回时,还要取回军装。

  因为在敌占区,行进很慢,每走上一公里,都要稍微停一下,用微弱的口哨声前后招呼一下,口哨是出发前统一教的。说是越南丛林里最常见的,红翅噪鹛的叫声,吹起来是清脆的一长两短,这是联络表示安全的;还有一种是长尾四喜鸟的叫声,急促,只有两个长音,表示有情况;为了练口哨,大家可下了不少功夫,在昆明郊外的兵营里,到了晚上,侦察兵都在练口哨,煞是热闹。

  走了大约八公里夜路,出现了一处关卡,齐三甲听明白通行口令后,退回来报告。我考虑还是夜间通过更好些,毕竟咱们中国人的长相和越南人还有所区别,加上雷天光个子又高,在白天挺乍眼。集合排好队后,我们现身到小路上,跑步到关卡前,靠着手里预备好的军官证和口令混了过去。

  12日拂晓差一点儿暴露行踪,夜间的林间小道上也散在地,有越南巡逻兵出没,我们就正巧撞上一个,举枪问我们口令,张新培说了昨天的口令,那个越南兵慢慢放下枪口,雷天光悄声摸过去,从后面扼住他脖颈,咔吧一声扭断了脖子。我很惊讶为什么要杀他,雷天光笑道:“我天天和牛打交道,牛的眼神我都能看懂,他刚才眼珠转来着,肯定不怀好意。”我见越南兵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小心地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左手已经攥着颗手雷,保险都打开了。

  我心道好险,越南人真狡猾。

  伙夫蒋光太会吃,也会抓,13号这天他发现了一处兔子窝,左近找了一遍,用石头堵住了另外两个洞口,下手掏了两只大野兔。大伙儿都夸他能耐真大,他把俩兔子捆了,塞在铁锅里,说过两天大部队一开始炮击,就可以下锅红烧了,说得大家直流口水。

  兔子终究没有吃上。

  14号早上七点钟 ,我们在穿过一处雷区时,蒋光太踏中了一颗诡雷。一声闷响过后,人就没了,只见他浑身上下都插满了钢片,背后的大铁锅飞了出去。我心道坏了,忍着悲痛,命令陈老二背上蒋光太的遗体,陈老三背上铁锅。我想了一下,让陈老三从铁锅里,掏出那两只兔子,找了一个地雷引爆,兔子顷刻间被炸烂。

  我们火速转移到侧面的一处丛林,刚躲好,就见不少越南兵的木头盔隐现,分三个方向,跑向刚才的触雷地点。

  可能是被炸死的兔子误导,敌人没有大面积搜捕。等敌人散去,大家都静默无语,我们含着泪把蒋光太埋了,用几块大石头做了标记,准备以后再带他回家。

  这天夜里,杨守义照例发报和上级汇报,汇报了位置和蒋光太牺牲的消息。每天夜里,杨守义都要用超强步话机,密码汇报,通常都是在我们要启程之前的一刻,这是为着怕被敌人发现位置。上级回复是:火速到位,注意安全。

  15号夜间,我们按计划潜到了渡口附近,我用望远镜反复观察了敌人的布防,记录如下:兵力约两个营,炮位六处,142榴弹炮共12门,机枪火力点共发现九处,狙击点三个。报告完情报后,整个儿16日白天我们隐蔽好,等待总攻开始。

  1979年2月17日凌晨2点,总攻开始,看到数千枚炮弹呼啸而至,我有一种神圣又悲壮的感受。炮弹出现之前,陈家兄弟闪电般,狙掉了两个越南狙击手。第一波轰炸就摧毁了敌人的炮兵阵地,机枪阵地上也一片狼藉,三波轰炸后喊杀声四起,渡河的大部队到了。

  敌人负隅顽抗,我突然发现两个新的机枪阵地出现,压制了渡河的我军,赶紧带着战友们扑过去,曲线接近后,端掉了一个;第二个不好解决,是一片开阔地接着一个小山坡,山坡上三挺机枪的交叉火力,封锁了前进的可能。

  我大喊着:卧倒!投弹!大家动作迅速,投出了一轮手雷,投第二轮时,陈老三中弹了,胸腹部被机枪子弹印了一排血洞,软倒在地。我们投完四轮弹才消灭了敌人,赶到陈老三身边时,他已经断了气。

  陈老二抱着兄弟的身子,眼泪大粒大粒地滚下来,哭嚎起来:“老三啊,老三啊!”我了解他家情况,陈老大是个残废,干不了农活,陈老爹卧病在床,今后都指望着这兄弟俩,那一刻我暗下决心,就算拼上我自己一条命,也要想个法子,保着陈老二能回家,我家里兄弟多,死一个不要紧。

  军事要道老街拿下来了,我们把陈老三交给主力部队的医护后援。部队马不停蹄要分几路包抄去柑糖矿区,我们要继续往前探路,位置在部队前方几公里。我们需要在上午九点钟之前到达柑糖,所以几乎是跑步前行,陈老三是排雷手,跑在最前面。

  那一天牺牲的是杨守义。

  离柑糖差三公里的一个小山谷,陈老二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前方。我走上前问他,他说不太妙,他已经发现地雷的迹象,而前方一百多米,都是半米多高的野草,说不定是个狭长的大地雷阵,这可怎么办?陈老二的排雷技术了得,一分钟能排两三个,可是一百米的长草地,大概能步下五六百颗地雷,就算陈老三也在,也不能在一个多小时里,找到一条路径通过。

  我心里也火急火燎,大部队马上就要通过此处,陈老二一甩越南军帽,吼了一声:“操!没辙了,我去蹚!”

  我一把抱住他:“你不能去,就剩……你一个排雷手了。”

  我俩正在撕吧,杨守义跑过来,把步话机往我怀里一塞,他急匆匆说:“你们都没我跑得快,我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接着说:“我要牺牲了,你们就用明码汇报,明码是倒顺的,642135的顺序。”叮嘱完我,他一个转身就冲进了雷区。

  大家还没醒悟过来,第一颗雷就炸了,在我眼里,杨守义像只飞奔的小鹿,一直往前冲,他左弯右拐,在宽窄两米左右的跑道上冲刺,随着地雷接踵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背影,只有耳边传来的爆炸声音,告诉我们他还在前进。

  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听着过年时的爆竹一般,连绵不绝,直到两分钟后周围沉寂下来。而我的耳朵还嗡嗡作响,眼前飞扬的尘土缓缓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陈老二领着我们,沿着杨守义蹚出的轨迹,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雷区的尽头,也没发现他,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我们摘下帽子,回过头来对着来路,向他郑重地行了军礼。

  在我们心中,那一刻感觉杨守义成了神仙,袅袅升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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