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二章 高启龙
蟠龙镇的历史很久远了,据老人们提起,老根儿上是商洛山那边的,隋灭唐兴的年代,为了躲避战乱,辗转跑到这个边陲地界,看这里有山又有水,山叫寻龙山,河叫凤来河,名字不俗。故老传说古人见这山上有龙飞过,而河里浮出过凤凰,族长见风水着实不错,于是就定居下来。
大家都说当时那位带着族人逃难的族长姓高,故此到现在镇上姓高的差不多还占一半儿左右。
高家盘根错节,不断传承,每一代最杰出的高家子弟,都会代表高家出仕,把持住蟠龙镇的大权。1955年,高士奇任镇长,老高家门里任人唯贤,高士奇在高家族谱里同辈人大排行十七,他,是我的亲爷爷。
我父亲高育宝,是高士奇的第二个儿子,我大伯高育良得了重病,50年代还没到20岁就过世了,据说爷爷十分悲痛惋惜,说大伯能力过人,原本可以接他班的,剩下几个,都不算出色。我三叔高育森,四叔高育丰,五叔高解放,都是解放前出生的。我父亲是镇公社的会计,三叔是公社秘书,四嫂是妇女主任,五叔是武装部长,我这一枝儿,掌握了蟠龙镇的实权。
我叫高启龙,排行老三,我大哥高奈渠,1951年生人,二哥高本生,1952年的,我1954年的,下面还有四弟高青光和小妹高菲菲。当时结婚都早,父亲娶妻时才17岁,听说那时节还有媒婆子,要对生辰八字。
老高家也邪了,好几辈只生儿子,遗传强大,到幺妹高菲菲出生时,因为四代只有这么一个女娃,被当成了公主,打小儿就非常优渥。
我经历过困难时期,也经过动荡时期,吃过不少苦,镇上困难的时候,是真没吃的,我们小娃子也每天上山去找食,像野兽一样。平心而论,我们高家虽然把着权,但也干了不少实事,在那些不好的日子里,带领全镇渡过难关,这么多年来,镇上没饿死几个人,有爷爷的功劳。
镇上的外姓也不少,这里面,原先本地的占一部分,爷爷说,本地外姓不姓高的,古时候大抵都是仆役和长工;外来的外姓,很大一部分是解放后支边来的,文化程度高,看不上没文化的本地人。加上我家,在外人眼里,说实话多多少少有些霸道,他们时不时会和高家起些矛盾,这也很正常。爷爷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能放权,放了权就会被别人欺负。
外来支边的,多数是因为办中学没老师,政府支援了些知识分子,还有些建设工人和退伍的军人。我们中学的秦校长,来自福建,老师们多数也是南方人,南方人比较刁,没有北方人实在好管理。
我家和雷家的矛盾,一直就有,多数是那个雷爱军挑头儿,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经常闹,开大会时也总是没头没脑地提意见,两边时不时吵架。爷爷讨厌他,但也尽量委婉怀柔,不愿正面冲突。
结怨的起头,是在1966年,我12岁,刚刚进入镇中学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蝴蝶效应,我后来学会了这个词儿,觉得挺贴用。一件不起眼儿的小事,孕育成大事,甚至说变成了惨事。
当时我大哥念高二,二哥念高一,我念初一,都在镇中学,我们仨早上一起去上学;雷家老大雷天光比我还小两岁,还在上小学,每天下午給公社放牛,雷家老二更小几岁。
现在一晃就是半个世纪过去了,物是人非。我是在啥时候才意识到,来自雷家的报复是如此猛烈的呢?好像是十年以前,北京办奥运会的那一年,那年春节前我爷爷进了ICU,是正月里走的,享年73,没过去坎儿。到办丧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老高家的人少了好几个,气氛怪怪的。
我大哥高奈渠和爷爷高士奇都不在了,老高家没有了能扛事儿的人,这种感觉让人绝望。爷爷和大哥在的时候,总能体会那种……呃……岁月静好?因为前面总有人能保护我们,让我们高家人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等到你身前没有了那道安全墙,你才会意识到死神临近,时日无多。
有了权力,能得到相对富足的生活,能支配别人的生死,一旦没了权,你的生死都被人把控,往往就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这种致命的危机感来自雷宏达,雷家的那个魔鬼。爷爷早说他不简单,尽管许久以前,他爸爸雷天明救过我大哥的老二高青光的命,后来我们两家的后代也照着旧礼结拜了兄弟,后来,雷宏达帮着他结拜大哥,就是我大哥的四娃高青光做生意,看上去他俩关系非常亲密。
高家里最睿智的人,我爷爷和大哥,却一直在提防着。
爷爷故去的前三年,2005年,父亲突然打电话找我,说五叔出事儿了,我很惊慌,放下手里的事情,直奔区医院。
我看到抢救室里的五叔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父亲早一步赶到,手足无措。
五叔长相彪悍也标致,这两种特征很难结合到一个人身上,但他确实做到了。年轻时,无数女孩子为他疯狂,惹下很多风流债,我知道有几个还怀了孕。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五叔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子邪劲儿,散发出强大气场。
女人我也真是搞不懂,嫁一个本分不惹事儿专心为她挣钱的男人不好吗?总是迷醉在某个甜言蜜语会哄人的或某个粗野凶悍会打人的男人身上,不能自拔。说实话,像五叔这种头脑简单只会使用暴力的作派,我极其不认同,或许,是我不具备这种真男人味儿吧。
五叔的眼睛已经暴突出来,后来听人说这种暴突,是用力捶打头部很久才会有的景象,我无法推断下手的人到底打了多久。
这还只是头部,再看身上,腹部左侧已经被打瘪了,原先应该有胃肠的地方,好像已经成了粉末般消失,四肢俱断,人就这么摊着贴合在床上,口中嘶嘶作响,目光呆滞毫无生机。这个场面让我在后面几年经常做噩梦,我后悔那天进了急诊室,要是我晚去一小时,就能避免亲眼目睹,那样最好。
刚推进去的时候,五叔还有一口气儿,救了半个多小时,仪器面板上的脉搏线拉平成直线,机器上的电子鸣叫声,也连成了一个声音。
如今我六十多了,也娶妻生子活成了爷爷,但一辈子,都在战战兢兢地度日,我不知道,报应会什么时候到来。雷宏达手段高明,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和他无关,我们想抓他的尾巴,却总是落空。反正我也活了一甲子多,也活够了,这种危机四伏的日子我真不想过了。
我经常幻想,找到一个机会,走到雷宏达面前,微笑着掏出匕首,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死,这个场景,在梦中反复出现,时常让我午夜惊醒。这么多年他没找上我,我不明白,因为那一天,我也在场。为什么他不来杀我,不来让我还债,我真的不懂。
办完了五叔的白事,高家开会,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年五叔都快六十了,风流一世虎老雄心在,和一个四十多的半老徐娘勾搭上了,他爱偷人家老婆的毛病一生未曾改变,父亲和爷爷也劝了他 一辈子,劝不动。
那个徐娘的老公是帮派里的人,后来听说得罪的是龙头市倪老大的手下护法之一盛大。对方知道之后没声张,暗中找了几个人,等落实了这对狗男女落脚的地方,也确认了俩人都在,直接闯进去,不由分说就是暴打,打了一个小时,五叔当天就死了,那个婆娘没打死,后来也被老公休了。
这个事儿后来惊动了市里,市委和市公安局都介入了;爷爷找了几个上面人想讨个公道,最终无果。因为对方后台硬,加上打人的打死人后一哄而散,没有直接证据,也没有目击者出来作证,虽然立了案,但最终没个结果。
爷爷召开家庭会议时,面色惨白地通报了事件的全部过程和结果。他一直在摇头自责面子太小,找不上关系,也说了几句五叔做事不妥当。最后每家出了一笔钱,都给了五婶,爷爷还打了保票,说五叔那儿子的学费归他管,以后五叔的墓地钱也是他来出。
五婶臊眉耷眼,没说一句话,毕竟自己男人办事儿很不光彩,也是没辙。
会后等女人们去了,男人们都在琢磨,五叔的死和雷家到底有没有关系,爷爷发话,让父亲请私人侦探好好查一查,他自己负责在公安那边使劲儿。
最后是,啥也没查到,一年后爷爷也放弃了,自认倒霉。
说到底,世事变幻莫测,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往往会改变人生。
我知道开头,却不知道结局。
那一天的情形,我全都记得,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记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学校没课,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去寻龙坡,本来想去抓几条野蛇烤了吃,抓到一条后,二哥叹气道:“最近运道背,考试老不及格,大哥,你啥时候教教我数学呗?”大哥嘲笑他:“你那个底子,教你也不会,你那个数学考得也真是的,才15分,丢人!”二哥急眼把手里蛇都摔了,大哥又问他:“你那个老师怎么说,她有没有帮你?”二哥撇嘴:“帮啥啊,上课我听不懂,答不上来,她还老训我。”
大哥眼珠一转:“你想不想整整你老师?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咱们得找五叔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