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一章 李大成
我叫李大成,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冀望我能有大的成就,很可惜,这个期望落空了。
我是个普通孩子,天分不高,念书中等偏上,勉强上了大学,理科。当时数理化都不够好,就填了个省大的土木系,父亲说这个系冷门没啥人报,有可能取上,而且分配方向是公职单位,未来不见得差。
93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龙头市的土地管理局,一直不温不火,平平稳稳 。
我很孝顺,父亲说在单位要勤勤恳恳会来事儿,工作态度要积极,对人要尊敬和善尤其是老同志,靠口碑混资历。我照方抓药,每天早起去打扫卫生,给同屋老同志们打开水拿报纸冲茶水,加上腿脚又勤,什么活儿都抢着去干,尤其别人不爱干的跑腿活儿。
果不其然,几年后我混到了局办里,挂个干事的名儿。单位再清闲,也需要有人干活儿。
刚才那个便衣的警官问我还能回忆起什么时,我没有说,其实早上看到尸体穿着那件藏青的西装上衣时,我心里一紧,这件西装,我是有印象的。
一切都要从05年的那次招标会说起,那次招标,改变了我的命运,而我和游乐场的渊源,也源于彼。
2005年9月。
天气清凉,游乐场的工程招标却在火热进行中,8月份,八家投标公司的技术标审核完毕,本着优胜劣汰的原则,留下了六家。
这个标很大,标的在一个多亿,甚至有一家香港公司来投标。我参与了招标,既不是评委也不是专家,算是个主持人,代表招标方在现场负责宣读和公示各种文件。
价格招标是最后的一步,这次的定标规则,事先就明确了第四位价格中标,定标第四位这个调子虽然是市领导定下的,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些猫腻。
我算是全程参与了,所以几家公司的底细我是清楚的,这类招标的过程都在明面儿上,但通常水下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各种博弈和利益分配。
八家里,国建和惠发是省里老牌的建筑公司,半国营;启航是私营的公司,听说有背景,不过大型招标搞不定,一般是陪跑;龙建的背景是省里的,据说和某位省领导有些关系,经常中大标;达高是本市最大的建筑公司,也有背景;惠通是香港公司;麒麟是蟠龙区的公司,最小,据不可靠消息有赵区长的股份;而广达是邻省公司。
不出意外,技术标刷掉的两家是惠通和广达,大约是为屏蔽掉这些不可控因素,这我也理解,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处在我这个位置,挺敏感,在我看来,也挺尴尬。我决定不了大局,就是个木偶。不过招标开始后,一直有人拐弯抹角来找我。
先是本地的麒麟,不断有人试图和我搭上线,有一次蟠龙的赵区长也借故到我办公室寒暄,我心里雪亮,说些场面话应付;还有市里的达高那方面的人,也辗转递过话,我没搭理。
我分析过,中标的大概会是龙建,敢定标在第四,至少要控制四家公司的价格,而麒麟和达高,没有这个能力。
要是不明白,我来解释一下,麒麟和达高投的最终价格不会太高,应该是最低的两家,那么剩下的四家就可以报出高价来,内部协调配合一下,让龙建中标,这种打配合里,有人情和利益流动,都是潜规则。麒麟、达高知道中不了,也不会故意报高价作梗,得罪了人,以后连饭都没得吃。
9月12日,我至今记得那一天。
下午五点半,我下班回家,家不远不到两公里,照旧溜达着回,路边有些小商贩,我走马观花。
没多远,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我回头看,十米外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T恤牛仔裤,鼻子很大很宽,背着个双肩背包。
我不理会,这小子就一直跟着我。快到家时,我猛然回身问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有什么事儿,直说!”
那小子神色紧张,他凑上来对我耳语:“游乐场招标,您想不想挣笔大钱?”
这话直接把我逗乐了:“就你,小朋友,游乐场?”
他满面通红,把身转过来,小声说:“您看看我包里的东西……”
我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回身接着走。他急了,快步拦我,轻声再说:“二十万,现金。”看到我满脸不信,他一指旁边小饭馆:“您要不信,去那边我给您看……”
我是真的不信,二十万,可以在省城买套很大的房子。当时的房价,北上广刚上扬没几年,听说北京房价才飙到五千以上,而飞龙省,北方偏远省,省城最好的别墅价格不过两千。
我在体制内,工资算高的一千二不到,算上老婆那五六百,死攒一年,各种嚼头和开销,堪堪能攒下八千一万,这是没孩子时;有孩子后,再掉一档,过年剩下四千就烧高香。照现在进度,攒三十年到退休都不够,要买套好房还得趁早,周围人都说房价会涨得很快。我几乎已放弃这念头,心想先买个车装逼算了。
我们坐下后,小伙子把双肩背墩到桌上,拉开一条缝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现款。当我意识到这是真的,有些发懵。后来我扪心自问,是那一刻动的心。
小伙子拉上包,试探我:“您觉得,怎么样 ?”
我狐疑地盯着他眼睛看了很久:“你先说说。”
小伙子乐了:“先认识一下,我叫雷宏达。李大哥,其实这钱也不难挣,就是想让您在招标时帮个小忙。”
我心道:招标,哪那么简单,都是内定好的。
我问他:“你知道招标的事儿?总共几家,谁能中标?”
“六家,龙建中标。”
他确实知道内情,我呼出一口大气:“有可能,你是哪一家来的?”
“我现在还不能说,剩下五家之一吧。”
还保密哈哈!我作势起身:“算了吧,那你还来找我干嘛?”
小伙子忙起身拉我:“您听我说完。”
我慢慢坐下:也罢,听听无妨。
“我找您,其实不是为了自家中标,也是要您保着龙建中标。但是,要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
这句话让我很惊讶:哦?还有这样的道道?
我一下子有了兴趣,接着试探:“我一个小人物,左右不了大局,你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不对,您可不是小人物,这件事儿只有您能办到。再说,我不信命,小人物,一样能做大事儿!”
后面的发展,印证了他的话,小人物,也能成事儿。
这是我第一次碰见雷宏达,我这辈子和他直接碰面,只有两次。但是我知道,之后的年头里,他一定做了不少大事儿。
我还是顾虑重重,钱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不好拿。
仔细掂量五分钟后,我还是婉拒。不是不相信雷宏达,但是我知道,拿了钱就要办事儿,而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雷宏达一脸诚恳:“真的,对您来说,不算太难办,做点儿小手脚,这二十万就是您的了。”
我心中盘算:这么急地找我,二十万应该不是底限。
我愁眉苦脸摇摇头:“不行,少了,不值当。”
雷宏达撅起嘴,想了一阵,郑重道:“三十万,不能再多了,您要不想挣,我再找别人。”
我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神情严肃认真,我和他对视了半晌:“说说吧,你的想法。”
他转忧为喜,转过桌子来和我坐并排。他点了两份面,边吃边和我密语。听罢他的计划,我心里舒坦多了,照他的计策,这事儿还真不难办,而且可算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我们又商量了几遍,觉得可以了。雷宏达把双肩背递给我,我不敢拿,说你给我送到我一个小学死党的家里。这个死党正好在住院治疗,给了我把钥匙,托我照顾一下家里的花花草草。
雷宏达确认了地址无误,和我互相留了电话,就起身要走,我拉住他要给他钥匙,他回身笑笑说不用。
第二天中午,我从办公室溜出来,去了趟死党家,找了一阵,发现那个双肩背包,放在衣柜的最深处,里面整整齐齐,赫然三十万现金。
9月16日上午。
突如其来地,左局长召开了个临时会议,宣布招标组立刻封闭的消息。
这可太突然了,我想着雷宏达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给我,当时他说要花几天时间准备。我偷偷掏出手机来,想在桌子下面发他信息。
耳中就听到左局长宣布:“同志们,为了招标工作的保密性和严肃性,请各位招标组的同志,现在上缴手机,把手机,都拿出来放桌子上面!”
联络手段断掉了。
不许通信,不让和外界联系,一辆大巴车把招标组的几名工作人员和三四位专家,一网打尽地送到郊区一个宾馆里封闭。
招标的正日子是20号上午在市政府,只剩下三四天了。而我联系不到雷宏达,心中火急火燎。我这人有原则,如果没能做到约定,那三十万我会还给雷宏达的。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真是始料不及,让雷宏达尽早交给我东西就好了。我的三十万啊,我的大房子啊,难不成就这样泡汤了?我父母养我,在十九平米的筒子楼里,含辛茹苦一辈子。我其实不是贪财,三十万,我的唯一想法是好好尽孝,让我父母到老了能住上大房子。
我心中焦急又无计可施,就这么煎熬了整整三天。
开标前一天晚上,服务员开门来做客房打扫,当时我还在卫生间便秘,听着她在屋内忙活。当我大汗淋漓,壮志未酬地出来时,发现一个大大的信封,放在我的枕头上。
我快步过去,拆开大信封,里面是个小信封。我拿起信封反复端详,和之前的约定一样,正是我需要的。
我心头大喜:大房子又回来了,这个雷宏达,还真有办法啊,看来我们密谋之事,大有希望。
一瞬间,我通体舒泰,坐回马桶上,积压三天的存货,也顺势而下一清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