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一章 开标


第二卦:坤(卦形:坤上坤下),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9月20日上午九点,阳光明媚。

  市政府大会议室里,投标方代表穿戴得体,静静等待。招标方的桌子沿会议室门口摆成一排,九个座位上面坐着八个人,唯独中央一个位子还空着。

  随着九点整的一阵铃声,李大成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各位专家评委,各位投标方代表,大家早上好!我代表招标方龙头市市政府园林局,主持这次开标……”

  全场肃穆。

  李大成:“今天早上九点钟之前,每个投标公司都递交了最终的投标文件,经过我们审查,投标文件均符合招标要求,文件齐全,密封完好没有破损,下面我们就按照递交顺序,逐一公示投标价格。按照此次开标的规定,最终报价的价格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序,价格排在第四位的公司将当场中标,各位招标代表还有没有疑议?”

  招标代表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李大成身前的桌子,八个装着投标一览表的信封和八份投标文件分两摞整齐码放。

  李大成等了半分钟:“如果没有疑议,开标流程马上……”

  会议室的门猛然开启,一位大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大步进来,他问:“老王啊,还没开始吧?”他一抖身上披着的呢子大氅,后面的随从熟练接过去,默默地后退,把舞台留给领导。

  王副市长忙起身迎接:“您可来得正好,刚好要开标,您这一路上可辛苦啦,都等着您呢,”他扭头介绍:“各位,我介绍一下啊,这位是省园林局的林局长,是咱们开标会的最高级领导,今天早上刚从省城赶过来的。”

  林局长抬起双手,压下了掌声,再抱拳致歉:“各位投标公司的代表们,很抱歉,实在太忙,今天才赶过来,路上也出了点儿小状况,实在是抱歉啊,让你们久等了,抱歉啊。”

  他居中坐下,冲邻座王副市长微笑:“那就,开始吧。”同为招标小组成员来自市园林局的白芳,忙不迭地端过来茶水。林局长接过来,吹了两口后呡了呡,皱皱眉头又放下了。

  李大成待现场安静下来,接着宣布:“开标流程,现在开始!”

  他拿起面前第一个信封,熟练扯开,打开里面叠成三折的纸:“投标人,惠发建筑集团公司,最终投标总价为一亿七千八百九十万元整,我重复一遍……”

  女工作人员白芳,在电脑上操作一番后,信息通过投影仪打在幕布上。

  李大成问惠发的代表:“惠发集团的投标代表,您对投标价格有没有异议?”惠发代表摇摇头,李大成就宣布:“好,惠发建筑集团公司的最终投标价格已确认,请记录。”白芳在确认栏做了标记。

  接下来是本市的达高建筑装饰工程公司,价格是九千八百万整。投标代表们目光彼此交错:这么低,那是放弃了吧。

  第三家国建的价格是一亿九千两百万。

  第四家麒麟,也是个极低的价格,一亿一千五百万。

  明显的两极分化。

  李大成又抄起下一个信封,慢慢拆开,打开后念到:“投标人,启航投资集团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投标价格,一亿……一亿……”他把信封凑近看。

  王副市长诧异:“小李,怎么了,念啊。”

  李大成目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微颤抖,低头断续念出来:“投标价格,一亿……一千……九百万整。”

  全场一片惊呼。

  待他又重复念了一遍后,下面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站起来:“主持人,我有疑议!我们公司的投标价格,应该是一亿八千九百万才对啊!”

  林局长浑身紧绷,眉毛拧起来,看上去在紧张地思索,未几他歪过头来和王副市长耳语。

  李大成大声问启航的代表:“您有疑议是吧,按照疑议流程,对于本方价格的疑议,首先将开启投标资格文件,将资格文件中的投标价格和投标一览表的投标价格现场公示,然后依照投标细则的规定执行。”

  他拿过启航的投标资格文件包,用剪刀慢慢剪开,把内中文件取出,慢慢翻动,从中找到价格表打开念道:“我来公示文件内容,这份文件里,投标价格写的是,投标价格,一亿八千九百万元整。”

  王副市长接过话来:“启航集团的代表,是你们的一览表写错了吗?”

  那个代表连连点头:“是是是,应该是一览表打错了,是我们疏忽。”

  李大成征询王副市长意见:“领导,您看该怎么定议?”

  王副市长沉吟:“如果投标公司的代表自己明确只是写错了的话,嗯……”

  他的话未说完,投标代表席一个年轻人站起身大声道:“主持人,我有异议!”

  李大成瞟了一眼了王副市长,迟疑说道:“按照规章,在开标现场和开标流程之后,投标方代表有权对其它投标方价格提出异议,请先说出你的异议。”

  雷宏达西装革履,鼻子很大很宽,他大声问:“我手里有招标文件的规章细则,”他扬了扬左手里的一个册子:“按照第15页里的规定,如果是投标文件中的价格不一致,应该是按照最低价认定,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啊。再说,如果真是手写的价格,确实可能犯错误,但是所有文件都是打印件,肯定也反复检查过,这里面不存在误写的可能啊,所以,我提出疑议,请招标方接受现场质疑。”

  如同千年的波澜不惊的古潭被投下颗炸弹般,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王副市长被截住了话头,好自气恼:“请问,您是,哪一家公司的代表?”

  雷宏达睁大眼睛:“我是麒麟公司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这么严肃的招标,一定要按照规章来办。不然,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李大成蓦然感到一道凶狠的目光射到自己身上,打得他隐隐作痛。

  那道目光出自林局长,林局长狠狠瞪完李大成后,又转向雷宏达。王副市长被架住下不来台,他转头请示:“林局长,您看,这个事……”

  林局长目光收敛,字字珠玑慢慢道:“所有……招标的……争议,都必须按……规章……制度办!”

  李大成不知所措,他问王副市长:“领导,那……”

  王副市长也郑重道:“好吧,咱们按规章办事儿,小李,你继续。”

  启航的最终价格就明确为一亿一千九百万。

  林局长面色凝重,拉着王副市长窃窃私语。

  只剩龙建的标还未开。

  李大成刚拿起龙建的信封,王副市长开口:“等一下,”

  王副市长举着手机,口气很焦急:“小李,我刚得知你母亲得了急病,短信都发我这儿了。你别在这儿耽搁,赶紧去市医院一趟。”

  李大成还在发呆,王副市长又道:“这个事儿,比招标重要,小李你快去吧!老吴,吴秘书,你陪着他跑一趟,快去!一定把事情给我办利落!”

  吴秘书过来,拉着李大成的手,跌跌撞撞出去了。

  现场静默,目光齐聚到评审代表。

  王副市长思考片刻道:“小李家里临时有变故,这样吧,下面的开标由招标组的白芳来宣读。也罢,白芳,我来给你打个下手,你来念,我来输入电脑。”

  他拉开椅子,过来坐到白芳的位子上,对大家说:“大家稍微等一下哈,白芳,你教我一下,怎么录入,怎么确认哈。”

  白芳站在他背后,弯腰低头指点起副市长来,副市长小声和她交谈一阵点头:“行啦,这也不难嘛,你去开标吧。”

  白芳撕开最后一个信封,动作有些迟疑,她抽出投标一览表缓慢地朗读出来:“投标人,龙建建筑总公司第二分公司,投标价格,一亿一千八百五十万元整,我重复一遍……”

  这些都是开标那天发生的事儿,最后,和我们所料一样,还是龙建中标。连现场里一定会有领导控场改龙建的价格这一步,都被雷宏达算计到了。

  当我感到背刺的目光时,我感觉我的仕途可能要结束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和我推测的差不多。

  雷宏达送钱那天,最后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你扮演好你的角色,我扮演好我的角色,此事必成。我在这三天里,也反复演练过开标的过程,力求万无一失。

  这个小把戏最终还是起到了效果,设计的目的就是让龙建中标,还要把龙建的价格压到最低。

  我不清楚到底是被看穿了,还是仅仅是被怀疑。那天一出会议室,吴秘书就告诉我我妈没病,只是领导不想让我来开龙建的标。当时我心里雪亮,原因是龙建肯定投了一个高价,而当时情形下不可能接着照实宣读,就耍了个花枪把我调开,然后王副市长会教白芳怎么说价格。但是这件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成了一个阴影。

  不到一年,我被一个不常见的理由,踢出了土地管理局。这时我才醒悟,毕竟自己只是体制内的一颗螺丝钉,有权之人想整治你,有得是办法,就像碾死一条臭虫般简单。这次招标肯定大领导不满意,拿我来出气罢了,这种处理方式也还好;如果真是计谋暴露,应该会死得更惨烈。

  这样被踢出来,才让我真正放了心。

  好在虽然出了编制,托托以前的朋友,给我搞了个编外的合同工,当时有几个可选的地方落脚,我挑了游乐场,这个项目,让我死得其所,人生还真是有趣。

  龙建虽然中标,但是核算成本的话肯定不赚钱,如雷宏达所料,半个月内龙建一直没来签合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宏达做的手脚,招标后网上多了些相关的消息,把这个事儿吹到沸沸扬扬的地步,后来因为上面不想再扩大负面影响,就宣布因为不执行合同,龙建被取消中标资格。后来这个标最终落到了本区的麒麟手里,毕竟没有了龙建,他们就是顺延的第四价格方。

  我怀疑最后这结果都是雷宏达设计好的,他算把这次招标玩明白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甚清楚,我只听说,麒麟做了项目,但生不如死,赔钱都赔到姥姥家去了。雷宏达出于什么目的,我搞不明白,但我觉得,以他的能力,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不管怎样,我感谢雷宏达,我们虽是小人物,真做成了大事儿。

  不过,我是真小人物,雷宏达不是。后来我听说他混成了大人物,龙头市虽不大,但是地下的帮派众多,有名的就有八大金刚,据江湖上的传闻,他排老九。

  今早我过去看的时候,那个死者穿的西装,和开标那天雷宏达穿的,一模一样,也是那种远看是黑色,近看是隐隐泛着深墨绿色的西装。我这辈子,这种成色的西装,只见雷宏达穿过。

  这一晃儿,就快十五年过去了。

  三十万现金买房子,也颇费了一般周折,我那个托我照看房子的朋友,是我的小学铁哥们。他一生坎坷,发过小财也亏过大钱,到后来妻离子散,自己还得了绝症,命运多舛。

  托我照看房子时,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撑不了多久。

  一天我福至心灵,突然想出个主意,怎么名正言顺地花那笔钱。

  这段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跑起跑后地忙活,死党过意不去,总想感谢我,我就把有笔钱想买房的事儿说了,但没说前因后果。他知道我有三十万时很诧异,说想不到你小子也腐败了,反复规劝我,这种事儿已经干了也是没辙,但是绝不能再干了。

  我不贪财,也没想再干,答应了他只是这一次。

  他拖着身子,在不太疼的日子里,扶着我,用他的名字帮我把房子买了。再花了一天时间,把遗嘱立好,也公证了。他孑然一身上下皆无,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我。

  最后那几天,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哭,诉说各种不甘。我极力安慰他,说肯定给他办个风光的丧礼,他这才破涕为笑。

  不到一周他就撒手人寰。我呢,掏了一笔钱给他办好了白事,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他的骨灰。

  我永远记得,我把父母接到大房子里时,他们眼里闪耀的光彩。

  我平时巡逻时总在想,小人物的一生其实没有几次机会,对我来说或许只有一次,但被我抓住了。再说,这种巡逻的日子轻松悠闲,毫无压力,其实远比混在体制内战战兢兢做人好。

  雷宏达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果这次死的是他,有丧事的话我一定会到场,好好哭他一场;有墓地的话,我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因为这辈子他给我的,远比我给他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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