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家世 童年 家乡
(—1939年)
二、我的童年家庭
我的父母结婚,是由我姑妈撮合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父亲从天津卫回来,已到了而立之年,当时内乱外患,灾荒不断,他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到,哪里还有钱结婚成家呢?姑妈顾不了那么多,唯一的心思怕断了李家香火,一心想给弟弟成个家,因为他是独根独苗,能够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就行了,所以急得东托人西打听,终于在隔河的暂石村了解到,刘姓家有个女孩,经媒婆两家说合,终于促成了我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当时父亲李玉盛(1871-1954年)三十二岁,母亲刘梦妮(1889-1967年)十三岁。就是在这样悬殊的年龄下,婚后仅仅一年就生了个女孩。母亲自己还是个孩子,哪能带得了孩子呢?一方面对生育完全无知,另一方面家境困难,孩子生下后就夭折了。
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姑妈的心里总是不踏实,经常处处关心照顾,虽然她不当家,但是食品、衣物还是可以接济的。母亲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就决定搬回原籍。好在祖辈留下有两亩土地,父亲砍柴、种地,同时在李姓上辈人关照下,找到一处常年不住人的窑洞栖身。这处窑洞原是富人家装柴草的地方,四周没有围墙,空荡荡的,平时无人居住,地处偏僻,到了夜深人静时,阴森凄凉。母亲胆子小,经常吓得不敢睡觉,整夜整夜坐在小油灯下,给别人家做针线活,贴补家用。我父亲胆子大,他不管在哪里一躺下就打鼾。
日子过得真快,不觉婚后已有三年,家里又添了两个儿子。因为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所以取名大长、二长,就是我大哥、二哥的小名。富人得子是喜事,穷人得子是包袱,最犯愁的是吃不上饭。我母亲生了孩子,得不到营养补充,每天只能喝小米水,每次下一酒杯米煮汤,要喝一个月的米汤,据说是为了产奶。由于穷,坐月子还得给别人家做针线活,经常是通宵达旦地熬夜。有一天夜里,母亲正在做针线活时打盹,突然被狼的叫声惊醒。门外有几只狼跟一只叼着小羊的狼争食,相互争夺,咀嚼肉骨头的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嘎吱嘎吱地响,不时还用爪子在门口抓几下。可把我母亲吓坏了,大气也不敢出,心惊胆颤小心翼翼地瞅着门,她轻轻地从坑上下来,拿了铁锨和锄头把门顶住,生怕狼群破门而入。过了半个时辰,一群狼把那只小羊吃光了,只听到一只大母狼嗥了一声,几只狼一起跑了。我母亲提到噪子眼的心才落下来。狼是一种食肉动物,体瘦尾垂,嘴尖口阔,眼斜耳竖,毛色黄灰,经常栖息在山地和平原上,性情凶暴狡猾,一般昼伏夜出伤害人畜,是山区农民最厌恶的动物。我的父母亲就是在这偏僻破旧的窑洞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极端贫困的生活。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那个破窑洞前。民国八年的一个晚上,大约凌晨三四点钟,天黑乎乎的,突然间一道耀眼的光亮划破了天空,只见由北向南从窑洞上空坠落下一个明亮火团,只听“咚”地一声在门外落地了。当时我母亲的心情十分紧张,忧心如焚生怕被大火吞食。可是,就在这担惊受怕的时候,火突然消失了。第二天到门外一看,是一块蒸锅大的陨石,落在距窑洞二十米处的地方。半截插入地里,真是有惊无险。似乎老天有眼怜悯我的父亲母亲,没让陨石伤人。
我父母在那种艰苦凄凉岁月里繁衍生活,先后共生了8个孩子。由于生活所迫,孩子们的命运各不相同,我大姐生下来就夭折了。第二个孩子取名大长,官名李生旺(1905-1946年),就是我的大哥。他性格内向,勤劳诚实,待人诚恳,埋头苦干,孝顺父母,对自己要求严格,省吃俭用,从不乱花钱。有一次自己患病,嘴唇烧起了火泡,家里的梨子都舍不得吃,而是把梨子留给父母吃。他胆小怕事心胸狭窄。1946年,解放战争最紧张时,他离开工作的煤矿回家,半路失踪了,直到阳泉解放,在一个旧矿井坑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时年42岁。大哥的死因至今未曾查明,成了我家的千古之迷。
我二哥李宏旺(1907-1980年),从小没读过书。但聪明能干,能吃苦、会管家,但脾气暴躁,有组织能力,是支撑家庭的顶梁柱。他除了种地、下煤窑,有时也做点小生意。由于家庭贫困,他27岁时还没娶到媳妇,一直到30几岁才结婚生了一个儿子。
我三哥李承旺(1909-1987年),虽然读了三年私塾,但收获甚微。三哥善良忠厚,埋头苦干,但头脑简单,目光短浅,不识时务,失去了成家立业的机遇,到头来只是光棍一条,默默无闻地死去。死后,别人给他找了一具女尸合葬,算是圆了生前的婚姻美梦。
我姐姐乳名叫小妮(1911-1940年),她的童年就更惨了,没有过上一天好生活,基本上就是家里的一头牛,任劳任怨,整天不停地推磨、做饭、和泥、打炭,洗碗、刷锅,背弟妹,还吃不饱饭,她是生活在人间最底层的人。她17岁就出嫁了,一生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穿过一双新鞋,由于过度劳累又得不到营养,20几岁就走完了短短的人生路,一生中没有尝到过人世间的乐趣,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恋爱?一切都不懂,只知道一条:不吃饭就会饿死。她是那个黑暗社会典型的牺牲品。
我妹妹乳名叫宝妮(1925-1947年),从9岁起姐姐出嫁,她就和我一起担负起为家里推磨磨面的营生,生活过得很凄凉,日本鬼子到来时,整天东躲西藏,脸上抹着锅底黑,不得已14岁就出嫁了,死时只有22岁。
我弟弟(1927-1936年),在人世只活9个春秋。他患了疾病,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那里有钱医病,眼巴巴看着他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当时害的什么病都不知道,后来听说是白喉。他的死对我母亲的精神打击非常大,几乎把她摧垮。
我母亲自从我弟弟死后,精神恍惚,愁眉不展,忧心忡忡,整天烧香祷告求神保佑。她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喃喃自语,从门外飞来一只小虫,也说是儿子的阴魂不散,对着小虫诉说自己的不幸,一天到晚充满幻想。生离死别是人生最大的痛苦。那时我年龄小,体会不到骨肉别离的心情。我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她做人处事非常精细,对任何事情都有丰富的想象力、模仿力。她感情丰富,对我们这一群女儿充满着无限的爱。我小时候虽然家境贫寒,但我得到了母爱,她爱我们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我的弟弟之死,我亲眼看见母亲是那样悲伤,泪水一串一串滴在胸前,愁苦的慈颜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母亲日日夜夜担心我们,生怕我们重蹈弟弟覆辙。万籁俱寂时,她趁夜深人静祷告,祈求神灵保佑我们,诉说此生的悲哀辛酸及割不断的母子情,唠叨着生死的离苦别愁,独自默默地咽吞这穷困生活的悲哀。日夜承受着思念儿子的折磨,像是祥林嫂一样,喃喃地埋怨不该搬到这个住处,这样的痛苦日复一日折磨着她的身体。家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设法弄钱,终于借到一百元银洋,租住到北头的老院,也从此欠下了老秃山(家族叔叔)的阎王债。
我家自从搬到北头之后,环境起了变化,原来在南头只有我们一家姓李,搬入北头后邻居都姓李,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就有五家。其中一家邻居的独生儿子死于矿难,剩下个老寡妇,整天哭哭啼啼。相比之下,我母亲还有四儿两女,她渐渐地就把前事淡忘了。我父亲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思想受到刺激,但毕竟是个男子汉,见过世面,把悲痛深深埋在心里,整天不停地劳动干活,养活一家人。每到夏季天还没有热,他就开始不穿衣服,光着膀子在农田干活,一直到阴历八月天气变凉才穿衣。他的上身皮肤又黑又硬,地里禾苗大庄稼叶子,像锯子一样锋利也锯不破他的皮肤,太阳再大也晒不坏他的皮肤,不穿衣服只是为了节省和锻炼身体。自我记事起,没见他害过病。我父亲53岁时生下我,他60多岁时牙齿一个也未掉。我8岁时,曾见过他吃炒包谷、黄豆之类的硬食物。他最爱吃肉,但穷人哪里能买得起肉呢?别人家杀了羊,有些头蹄杂碎,他拣回来洗洗煮煮连汤带肉吃了,骨头都被啃得干干净净。别人家死了小羊小猪,或甩掉的骨头,他都拣来吃。不论是猪、羊、驴,只要是肉,不管是否新鲜一律拣回来煮着吃。为这些事,我母亲经常和他争吵,一个吃,一个嫌腥味。
我父亲的胆子特别大,不信鬼神,村上无论哪一家死了人,都要请他去照看。谁家人死了,都要在家里停放几天,然后再出殡。哪家哪户死了人,家人害怕,所以请我父亲白日黑夜看死人。天热给死人扇风,怕腐烂了,怕老鼠猫子或其它动物咬了。有的人家把死人用过的被褥送给他,他就收下自己盖。他说,活着是人吃土,死了是土吃人,根本没有什么鬼神。我父亲在家里没有地位,都是我妈和二哥说了算。他是百事不管,只管下地干活,只要看到院里脏了就扫。我经常看到他抽旱烟,大锅大锅的烟袋不离口。他的娱乐就是下象棋,我常见他和五斤叔下棋,大多在中午农困时,我的棋就是跟他们学的。我父亲是个老实善良人,一生没有打骂过我,他讲不出多少道理,也拿不出什么办法,他的淳朴本分,诚恳待人也遗传给了我们。他一生不会迎奉任何人,也不得罪任何人,只知道干活,吃饭,抽烟。天寒地冻下雪天,都要上山砍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享受。
生活在那样内忧外患、军阀混战的黑暗年代,人鬼颠倒,越是好人越活不下去,不管怎样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地劳动,到头来总是连肚皮都填不饱。特别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那些几年,劳动力不值钱,打短工一天只能挣一两角钱,四个劳动力拼命干活,还养不活一个七口之家。借别人的债仅一百银元,四个劳动力拼命干活,到年底光是还利息都还不完,经常被债主李秃山逼得走投无路,特别是逢年过节,人家过年,我家过关。
有一年腊月,我二哥被逼得投井,幸亏被人解救才幸免遇难。1937年以后,苛捐杂税就更多了,我家住东游击区,两面都得缴,日伪政府逼,抗日政府要,老百姓那一方都不敢得罪。人民生活极端困苦,饿肚皮是经常的事。自我记事起就是军阀混战,无人过问人民生活,所以家里总是为生活犯愁,虽然家里有四亩地,但因土地贫瘠,产量低,一年仅打半年的粮。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父亲仍要上山砍柴,把柴禾卖到矿上,换点杂合面。每逢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我们总是爬在窗台上瞭望,等待着吃那点杂合面。有时,我还光着脚向山上的羊群跑去,为的是能讨要一口干粮。我们村有户中农喂了一群羊,请个放羊长工,名叫小放贵,很同情穷人,我常找他讨要吃的,他总是把身上带的干窝窝头掰给我一块。有一天下大雪,我又去找他,他又给了我一块,我捧着那块窝窝头往回跑,到家后双手都冻僵了,把手放在火上烤,结果两只手见火后疼得要命,躺在地上打滚,还是我那可怜的姐姐帮我揉搓,好半天才慢慢好点。由于家中贫穷,我从小身体不好,经常晕倒,一跌跤就没气了,常常是我妈给我掐人中,或用针扎手指头,我才能醒过来。我七八岁就开始推磨,拾煤渣,拣粪,每天天没亮就起来,为了生存,拼命在死亡钱上挣扎,直到我10岁时,才实现了我母亲梦寐已求的让孩子读书的愿望。我母亲说,再苦再难也要让孩子学点文化,识几个字。她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书包,她就摸仿给我缝制了一个,上面还缝了两个字“书包”。虽然觉得与别人的不一样,但总算有个装书的包包。母亲虽不识字,但她的手十分灵巧,不管什么针钱活,一看就懂,就能剪裁。书包二字就是她自剪自缝的,至今回忆起那两个字的模样,仍是那么刚劲有力。
我第一年上的是私塾,教书先生姓贺,是清朝年间的先生,当时已有六七十岁。先生教的书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及算术等。他的教育方法陈旧,只是让学生死记硬背,或放开喉咙大声念,达不到要求的,不是抽教鞭,便是打手板。有一次,他要我写100的数,当时我没有弄懂概念,认为一个零代表10,那么100个零是100,所以,就不假思索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的“1”后面写了10个零。这一下,他火了,用手板打我的手,直到把我的手打得发紫,肿了起来为止。这是我一生一世永远忘不了的记忆。贺先生打手板的沉痛教训,使我日后对算术的对位重要性倍加认真。我读书的那个乡村小学只有一个窑洞,里面可以坐十几个学生,先生只有一个,随着社会发展,以后的先生都比较开明,教的字也是全国通用课本,有国语和算术。(李丽注:图为回忆录作者李和旺的父亲李玉盛、母亲刘梦妮,二哥李宏旺及妻子,三哥李承旺,侄子李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