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嘉陵江畔
船到重庆已是晚八时，我想象中重庆是战时首都，一定很繁荣，灯光闪烁，人才齐聚，没想到现在它是敌机轰炸的中心目标。眼前的重庆一片灰暗，仅仅有几盏引路的小灯，可是人很多，在茫茫人海中我打听三姐地址，都是回答对不起，不知道。我慢慢明白了，他们都是外来人，我得找警察。我终于找到一个穿警服的人，他很负责一直引我到马蹄街八十八号。他说，到了，我说，谢谢。
我叩了三姐的门，里面无人应，从门缝看里面是一片漆黑。我心里很失望，又很害怕。这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从对面屋子走出来，她问，姑娘，你是找蒋家吗？不等我回答，她便说，她们昨天已搬到重庆乡下去了，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看我站着发呆的样子，说你不用着急，你就住在我家吧。顿时，我害怕露宿街头的心一下轻松了。我随她进入房间，她的丈夫马上站起说欢迎，欢迎，你是从武汉来的吗？多不容易，快坐下休息。他看我满脸汗水直滴，七月的重庆是个大火炉，太热了，他说快点冲个澡吧，凉快一些再吃饭。当我洗完澡，一碗凉面条，一杯凉开水，还有几碗小咸菜，已经准备好了，心想这家人替一个陌生人想得太周到了，使我心里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真像到了家一样温暖。
当我吃完饭，这位像老师模样的先生，问我，你一个来重庆么？我答，有一个同学她到昆明去了。他说你就住在我们家里吧，我说太谢谢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我们明天就搬到重庆乡下，这儿轰炸太厉害，你可小心，听到警报就快进防空洞。这一夜我睡得很好，一觉醒来房子都空了，家具都搬走了，那位老太太还坐在门口。她看我起来，忙问，睡得好吗？我答，谢谢很好，谢谢你们的照顾。她家夜间搬家了，因白天警报轰炸不断。她给我一把钥匙，还给了二十元。我含着眼泪说，你们这样热情照顾我，使我不致露宿街头，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们才好，钱不能收，我现在还有钱。她又交代说，听见警报，快进防空洞，这房子靠不住，我打听到你的三姐就告诉你，我感激得流泪与她告别。
她走后，我立刻上街去找工作，因上午重庆有雾，敌机不能来轰炸。街上人很多，多半是青年男人和流亡学生。许多高楼大厦都倒了，露出竹竿，因四川产竹，以前建楼和房屋，不用钢筋，用竹竿代替。一会儿警报响了，我随着一群人躲进了防空洞，可是里面人挤人，背靠背，天气又热，里面通风不好，很闷，我感到头昏，想吐。只见一个老太太吐了旁边的人一身，这样时刻，谁都不说什么，虽然老人连连说对不起。我觉得太不好受，想蹲下来坐地上，可是因为太挤，蹲不下去，真是活受罪。大约过了两小时，警报解除了，我走出防空洞，觉得舒服多了，因为我还没有吃早饭，就到一个小店，买一碗面条。面条刚端上桌，警报又响了，人们又奔向防空洞。我站在防空洞旁边不想进去活受罪，有一个中年男子拉着我的手，说你想找死啊，把我推进了防空洞。这个防空洞人比较少，还有木条椅可以坐，空气也比较好，马上听到轰轰隆隆爆炸声，连续不断，震耳欲聋。那男子说，不进防空洞，外面很难活命，昨天号外说是一百七十架飞机，地毯式的投弹。我说，叔叔，谢谢您救了我一条命。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谢，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这时他打开他的背包，里有几瓶水，还有一包包的点心，他说：请吃吧，不用客气，递给我一瓶水和一小包点心，我正饿，就不客气地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就吃了起来。吃完，他还要给我，我说已经吃饱了。我心里很感动，中国人有着助人为乐的传统美德，与日本人乱杀妇孺老幼的野蛮残暴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深了对祖国的热爱，对日本人的仇恨。
他又问，你一个人来重庆么？我说是，我想在重庆找工作。他又问，你有学历吗？我说，是助产学校毕业。他说重庆这样轰炸，谁敢在这儿生孩子，你要找工作，可以暂时改行，现在夜间大的餐馆需要人洗碗、上菜、做卫生，因为人们白天躲警报，夜间吃饭人多，你可试试。我走进一间较大的餐馆，到服务台前，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打算盘，我壮着胆子上前问：您们这里需要工作人员吗？他抬头看了一下，是你来找工作吗？我说，是，他站起来，走出柜台，说到那边谈谈。他问了我的学历，年龄，并答应让我做餐馆的服务员，具体工作上菜做卫生，免费伙食，每日工资一元，工作时间八小时，白天有空袭，要夜间上班，晚八点到第二天早四点下班。我心中很高兴，答应了这份工作。我很轻松地回到住处，心想，暂时生活不愁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领班的是男人，要我给客人上菜。我端上一盘，很客气地说：先生，请。那位客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很不客气地对我说：给我倒杯酒，我照做了。他说：还倒一杯陪我喝。我说：我不能喝酒，我马上说还有菜，我去为您端来。我走出来遇到一个男服务员，我说：先生，我肚子痛，要拉稀，厕所在哪里？在外边，店内没有厕所。这样在黑夜里我跑回了住所，心跳得很快，我怕他们追我。馆子里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我明白了，来重庆逃亡学生都是男性，满街都是男的，女的几乎看不见。在三四十年代，家里父母不会让女孩子单独出门，所以那个馆子是要我当女招待，我想起王功珍说的，女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太辛苦。女人找工作，不仅辛苦还可能被骗，在那时情况就是如此。女人在机关工作是当花瓶，供男人们取乐，服务行业就是当女招待，在学校教主课都是男教员，女教员教教音乐、手工劳动、刺绣、剪纸等，因那时中学是男女分开的。
这一天是在防空洞度过的，很累，又加上找工作被骗逃跑，真是心力交瘁。一个人在空洞屋子里，不能开灯，点燃一个小油灯，火苗闪闪，像鬼火一样，更增加了恐怖感。我害怕，又很疲倦，躺在床上，天气太热，七八月天重庆似火炉，加上蚊子又多，不能入睡，肚子也饿了，一天只吃一块点心和一杯水，我想不如到江边吹吹风。
走到嘉陵江边，有几个人在那里谈笑，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浩浩荡荡的江水，也冲不去我心中的阴郁忧愁。
我愁生活无着，我怕回到那空洞黑暗闷热蚊叮的屋子里。
我好孤独无助。
